灵犀原本还等着他们商量主意,心里便有点着急。拽了拽墨珑的衣袖,把他身子扯得歪下来,才趴肩上小声问:“他怎么了?”
“还不是被你气的。”墨珑瞥她。
灵犀一头雾水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素日里东里长是个脾气还算不错的老头,偶尔不快,也就是自己生生闷气,像这般大声喝斥旁人,倒是极少见的,众人都有点懵,一时也没人敢去打扰他。
长夜无事,天还未亮,雨已停歇。
墨珑睡得浅,听见几声轻轻地压抑的咳嗽声往外头去,睁开眼,正看见东里长佝偻的背影转过门去。
烛火昏黄,不远大殿中传来诵经声,那是僧人们的早课。东里长沿着廊下缓步而行,听着《大悲咒》,再听到《药师灌顶真言》,再听到《心经》——“……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东里长若有所思,静静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早就知晓墨珑就跟在他身后。
墨珑微微一笑,走上前:“还气呢?”
东里长没好气:“跟着我做什么?”
“要不都说财大气粗呢,您老这脾气见长,”墨珑只管与他顽笑,“看来这些年偷偷攒了不少钱两吧。”
“少东拉西扯,我告诉你……”东里长竖起一根手指头,示意他往天上看——水洗过般的夜空,月明星灿,比平日还要亮上几分。
“还记得上回我跟你说过的话么?你往那儿看!”东里长指向东面。
墨珑循指望去,夜空东面,有三颗星一字排开,分别是心宿太子星,心宿天王星和心宿庶子星。相较而言,眼下虽然是太子星光芒最盛,但光芒中隐约现青白之色;庶子星光芒柔和;天王星光芒最弱……
“上回你说太子星光芒日微,我看着,还是挺亮。”墨珑斜睇东里长。
东里长要他接着看:“你留神天王星!”
墨珑复看向天王星,依言看了好一会儿:“没有……等等!是不是有红光闪过?”
东里长压抑着欢喜,低低道:“你也看见了!天王星又名大火星,眼下火光复起,玄狐一族复兴有望。我们该回青丘了!”
“血咒未除,封印不解,如何回得去。”
墨珑摇头,且不解他为何这般操之过急。
“时也命也,也许到了青丘就有转机了。”东里长道,见墨珑未回应,又接着劝道,“咱们这么多年忍辱偷生,在这个当口上,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青丘,我肯定会回去。”墨珑仰头望向心宿三星,眼神阴郁,“赌命,我就没输过。老爷子,你不就是担心进天镜山庄会出事么?你随我来。”他径直进入大殿之中,此时做完早课的僧人们已散去,殿中无人,只有一地的整整齐齐的草编蒲团。
墨珑径直取过角落中老旧的签筒,朝东里长道:“若抽不到上签,我就不去天镜山庄,如何?”
东里长一愣:“当真?只能抽一次啊。”
“那是自然。”墨珑微微一笑,手指在签筒中稍一拨弄,半分不迟疑,飞快地抽出一根签子。
他自己不看,递给东里长。
东里长将信将疑地接过,签头上赫然写着“上签子宫:夏日炎天日最长,人人愁热闷非常;天地也解知人意,熏风拂拂自然凉。”,翻到反面,又有十六字小注“进退莫疑。自有佳期。营谋用度。不须妄为。”
还真被他抽着上签,且这签文与眼下情景倒还真对应得上,东里长心里直犯嘀咕。
“是上签么?”墨珑问道。
东里长把签递还给他,没好气道:“你莫不是在和我耍把戏吧?”
扫了眼签文,墨珑微微一笑,捧了他一句:“我若是耍把戏怎瞒得过你。”
“上头可说了,营谋用度,不须妄为。”东里长重重道。
墨珑点头:“可也说了,进退莫疑。”
对此事还是心有存疑,东里长说不过,不甚信任地瞅着他:“你是不是早就设好了这个套?”
“您老心眼子也太多了,我……”
墨珑话未说完,便听见殿外传来灵犀的声音:“你们在这里顽什么?”说话间她就到了眼前,探头瞅签筒,好奇道:“这是什么?”
“抽签的。你连这个都没见过?”
墨珑把自己那支签放回去,顺手晃了晃签筒,里头的竹签子哗哗作响。
灵犀大感兴趣:“我还从来没抽过,我试试!”话音刚落,她就探身伸手,取了一支竹签子出来。
“……月照天书静处期,忽遭迷雾又昏迷……什么意思啊?”她有点懵,又有点明白,“不是好话对吧?”
“我来帮你看看。”东里长在旁道。
灵犀将竹签子递给他,东里长先看了眼,忧虑地抬头看了眼墨珑,才凑近烛火低头细看:“月照天书静处期,忽遭迷雾又昏迷,宽心祈待云霞散,此时更改好施为。”他又翻到背面,语气愈发沉下去,“家道忧凶。人口有灾。祈福保庆。忧恐破财。”
“这是一支下签。”他看向灵犀。“说的是,你眼下所做之事,须得停下来,否则恐怕会招致灾劫,轻者破财,重者伤人。”
灵犀怔了一怔。
墨珑的脸隐在经幡的阴影处,让人看不清神情,伸手从东里长手中抽走签子,飞快看完。
这边,灵犀已豁然明白,拍掌欢愉道,“我所带的钱两全都没了,可不就是破财么?这签还挺灵的。”她在蒲团上跪下来,朝佛像拜了拜,口中喃喃而语,虔诚得很。
墨珑与东里长面面相觑,皆不知该说什么。
灵犀站起来,细瞅他们两人神色,笑道:“你们被吓着了?放心吧,我出世时,华曒水君就曾为我占过一卦,说我此生自有逍遥福,是上等命格,百秽不侵,不会有事的。”
这样的自信满满只属于孩子,是会叫人听了心里发虚。墨珑重重将签子丢了签筒,一声不吭出了大殿。
“他又恼了?”灵犀莫名其妙,但已习以为常。
东里长暗叹口气,温颜对她道:“灵犀姑娘,不是我故意吓唬你,玄飓性情孤僻,你若有差池,便是令姐赶来也未必保得了你。此事你不如先回东海,让令姐出面,应该更为妥当。”
灵犀看了看他,想了片刻,低头咬咬嘴唇:“……对,那我还是回去找我姐姐吧。”
她居然同意了,东里长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啊?”
“我觉得你说的对。”灵犀很诚恳地重复了一遍,“这事儿找我姐姐会更妥当。”
“所以?”
“所以我就不去天镜山庄了。”灵犀爽快道。
东里长喜出望外,连连点头道:“你这么想就对了!就对了!”他如释重负,出大殿的脚步比来时快了数倍,赶紧要去告诉墨珑。
待灵犀回到厢房,一进门,就看见墨珑双目炯炯地盯着她看。
“老爷子说,你想明白了?”老实说,以灵犀一根筋的性情,他不太相信她能转变得如此之快,“天镜山庄之事,你打算找你姐姐出面?”
灵犀点头。
墨珑狐疑地盯着她,总觉得不对劲:“当真?”
“自然当真。”灵犀朝东里长努努嘴,“我觉得老爷子说的对,这样更为妥当。”
夏侯风在旁问道:“你不去了?那枚青果怎么办?”
灵犀怔了下,忙道:“……我、我会让我姐姐想法子带进芥园。”
“不用了!”一直在旁静静不语的莫姬突然插了一句:“我想过了,我要去天镜山庄。”
此言一出,众人皆吃了一惊,以夏侯风为甚。
“你要去天镜山庄?你不是最怕……那什么,还作噩梦么?”夏侯风诧异问道。
“他说得对,万一姐姐还有残根在地底,说不定这就是一线生机。”莫姬心意已定,“姐姐和他,都与我有大恩,我总该尽力为他们做点事情。”
“我去帮你。”夏侯风忙道。
莫姬却是一口拒绝:“不用,你去了只会添乱。”
“我……”夏侯风满腔热情,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转头向东里长求助,“老爷子,我……”
好不容易让灵犀打消了念头,没想到莫姬又冒出来了,东里长愁得胡须都快掉,问道:“你这是要唱哪出戏啊?好好的怎么……”
莫姬打断他的话:“老爷子,我仔细想过了,我须得一个人去,人多反而会碍我的事。”
“胡说,我们怎会碍你的事?”夏侯风急道,“就算你觉得我不中用,还有珑哥和老爷子。”
“我原本就在芥园,天镜山庄草木众多,其中尚有我的故友。”莫姬显然已经考虑过,“你们与我不同,对于天镜山庄,你们是外人。你们和我在一起,只会拖累我。”
她这话倒也有理,墨珑沉吟片刻:“你打算如何进去?”
莫姬不说话,目光落在院中车上的大瓮,正是此前墨珑替灵犀出的主意。
灵犀在旁听了半日,这时候方有点急了:“你、你、你打算躲大瓮里头?那、那……”
“那什么?”墨珑警惕地盯着她。
灵犀怔了一下,艰难对莫姬道:“那……你要小心呀!别被他们察觉了。”
莫姬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想躲在大瓮里头?”
“难道不是?”
莫姬却不肯再告诉她:“你不是草木之人,这法子我能用但你不能用。再说,你不是决定回去找你姐姐了么?”
灵犀尴尬地点点头:“是啊。”
“你还不走?天都亮了。”莫姬催促她。
“现下就走?”灵犀楞了楞,颇为踌躇。
“你还有别的事儿?”墨珑在旁已细察她许久,微微挑眉问道,“还是舍不得走?”
环顾众人,灵犀方才意识到之前话说出口,估摸着现下不走恐怕会惹人疑心,只得道:“那……我就此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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