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棺?
谢琅仔细看了看,却发现那并非她以为的全由冰打造的棺材,而是一口通体透着幽幽蓝光的半透明棺材。这房间里的温度很低,犹是她穿着长袖长裤,都不由感觉到一股寒凉的气息在逐渐往骨头缝里钻。
她双手抱胸,下意识朝霍里斯的方向缩了一下。
没办法,霍里斯体温一向比她高一些,在这种环境下简直是个大型热源——他身边冒起的冷气比她旁边冒出来的多得多了。
两人靠近后周边的温度是要比之前高一点,谢琅又后退半步将大半身体躲在霍里斯身后,避免从棺材处吹来的冷风扑在自己身上,引得少将投来疑惑的一瞥。她下意识伸手把人脑袋按回去,随后就对上勾陈似笑非笑的目光。
呃。
怎么有种被长辈抓小动作的感觉。
谢琅按住那一点心虚,指向那口棺材:“院长,这里面是谁?”
棺材是半透明的,里面显然有东西,才在棺壁上投下连缀的阴影。单看棺材的大小,也不像能躺得下两具尸体的样子。
勾陈很平静地说:“是奥赛斯·布兰切特——哦,就是第二十四任斯科皮欧。”
“你们应该见过朝夜了。”祂说话的声音里有不自觉的颤抖和丝丝缕缕的电流音,仿佛用以发声的机械声带一时之间难以正常运转,“就是她的老师。”
谢琅一时沉默。
她想问勾陈为什么记得一个一级研究员的事情,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可笑。
——祂冰蓝眼瞳中还有些许数据流浮起又落下,生物躯体上加载的精密仪器也彰显祂非人的身份。一个拥有一个星系来储存记忆的超算仿生人,怎么会记不住研究院的成员呢?
但她同时也感到心惊。
她救下霍里斯后,从他口中得到了原身父母“畏罪自杀”的消息;等到了拉克西丝,派西斯当着她和霍里斯的面化成了灰,只留下一枚它的果核,包裹着它从军部带出来的芯片;而现在,她看到了停放斯科皮欧尸体的棺材。
加上没有照常发表新一季度论文的达夫,和内里芯子换成她的奥菲乌克斯
研究院似乎损失了不下六位两席研究员。
所以——她看向勾陈,祂沉郁的面色深深映进她心里。
祂似乎为此感到难过。
仿生人,也会在近乎停滞的漫长的存有时间里,意识到感情是什么吗?
如果连仿生人都能如此那么,引发这一连串死亡的罪魁祸首,当真不是个东西。
霍里斯的声音在她侧上方响起,他问:“她是因什么而死的?”
这也是谢琅想知道的问题。她飘远了的眼神重新飘回来,专注地看向勾陈,等待解答。
勾陈没有答话,只是轻飘飘打了个响指。祂手上那层生物材料织成的皮肤下方似乎是组合成人类指骨形态的金属,做这个动作时发出来的声响与一般人发出的不尽相同。
棺材盖并没有随着祂这个动作滑开,只是上方漫出的白雾缓缓化作一层投影。
投影上,一个看不清容貌的“人”正躺在满丛白花之中。
绿叶白花,的确是放置在棺材里的绝佳搭配,既能清新空气,又能尽最大可能遮掩死者的尸体大部分,只留下经过妆扮的头面部,让来到现场的悼念者瞻仰遗容。
可看清全息投影的谢琅和霍里斯,面色都沉得发黑。
——那哪是什么白花,分明是一团团纠结在一起的幼虫尸体!
就连斯科皮欧的面部,都布满了密密麻麻泛着灰光的虫族鳞粉。她白金色的卷发间伸出金枝,金枝上漫出绿叶,但那些绿叶边缘坑坑洼洼,像是被什么带着锯齿状的东西剪过。
是被虫子啃过吧。
谢琅绷着脸仔细看了看,还发现她探出的左手微妙发青,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蜡光,就像实木外涂了一层防腐的漆。
“小奥赛斯是半兽人。”勾陈说,“她被迫接受了不符合联邦法律的人体实验。”
谢琅注意到祂眼瞳中间那团灿金的火焰黯下去,变成暗金色,如同冷却后的某种金属。
霍里斯猛地打了个颤,他有些不太好的联想,但看斯科皮欧尸体的状态,他又隐隐发觉,自己的想法说不准是真的——
“半兽人?”他身边的谢琅先他一步开口,声音里满是愕然,“可她身上没有半点半兽人的特征,反而更像”
“更像绿藤人。”霍里斯接过她的话头,急切地问,“她接受了基因改造实验?是梅拉克?”
谢琅想起自己之前的设想,在勾陈点头肯定霍里斯的说法后,飞快地追问道:“院长——这任梅拉克,真是第十五任吗?”
他与原身父母的年龄差距实在太大,而其余人——包括15-i达夫,活跃在联邦科研界的时间也不过四十年上下。首席研究员无一不是天才中的天才,取得科研上成果的时间多半都很早,不太可能存在一个人垂垂老矣才被提拔为首席研究员的情况。
“第十五任?”勾陈眉头骤起,眼下仿生皮肤的拼接痕迹便愈发明显。祂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两遍,才从自己的记忆模块里翻出来相应的记忆,“首席研究员是终身制,梅拉克目前还没有换过。”
祂眼中满是杀意:“我倒想立刻换新一任上来。”
谢琅心中的猜测得以证实。
这任梅拉克是第十四任,难怪他在一百五十年前就活跃在第三军团。
另外,看勾陈的态度,梅拉克的确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单看现在斯科皮欧的尸体就能看出他的疯狂。
14-ii梅拉克似乎剥离了斯科皮欧的半兽人基因,转而加入了绿藤人基因乃至虫族基因,因而她现在既有绿藤人的特征,又有虫族的特征。
她是怎么死的?
谢琅暂且压下这个问题,她还有另一个问题要问——
“柯卡塔一百五十年前,在哪个军团服役?”
离开摩伊拉星域时,霍里斯简单提过。军部的确有内网,可这些内部网络的底层构架都是由勾陈搭建的,只要祂想,祂应当能翻到已经封存的历史数据。
“第三军团。”勾陈回答得毫不迟疑。
祂看向谢琅,冰蓝色眼睛里窜起另一种颜色的火焰,幽幽的青色与金色纠缠到一起,好似骤然炸起的鬼火。
“你有了什么想法,阿琅?”
又是这个称呼。
谢琅总有种祂要戳穿“失忆”这一谎言的错觉。
她没来得及开口,霍里斯已经说:“与表面上的毫无往来不同,他们之间必然有所联系。”
两人是手臂贴着手臂站在一块的,霍里斯并未回头,谢琅也不可能看清他的表情,可她总感觉他此刻改换的墨蓝的瞳孔里似乎也有怒火在燃烧: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琅也想问为什么。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并非一场梦境。她在大启尚不会因一己私欲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在联邦便更不会。
在谢鸣玉身体里苏醒的几个月来,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虫族的可怖,也意识到自己握有什么样的牌。
——至少,那枚尚还在她左臂里的芯片,可能就记录着柯卡塔等联邦高层勾结虫族的证据。
勾陈同样提到了那枚芯片:“你体内的芯片里应当写有重要证据。”
霍里斯问:“您也是扫描得知的?”
他态度变得异常警惕,谢琅不由失笑。她大大方方地说:“您是打算想办法帮我破解密钥,从而放出芯片里的内容?”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勾陈居然否认了:“我只能提供信息,不能为你们提供更多助力。”
“而且,那枚芯片不能破解,原因你们知道,别试探我。”祂说着,瞥了一眼谢琅的左手,“不过,我确实建议你把芯片取出,交到别人手上保管。——不能是我。”
“为什么?”谢琅忍不住问。
祂唇角勾起很轻的一个弧度,答非所问道:“娀谶续了几句诗,发给了我,在她重伤之前。”
谢琅听了这话便知道勾陈不想回答,只能听娀谶续写的几句诗从祂口中缓缓溢出,像干涸许久再度涌流的泉水。
“然而,树与树的枝桠已然交错
“摇光下落,燃尽最后的余晖
“绒线将织成无边的梦境
“有关未来的选择已在其中。”
第二句也太过于直白了。
谢琅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左臂,原身母亲留下的芯片,可不就是“摇光最后的余晖”吗?
不过,其他几句又是什么意思?而且她总感觉,还差了点什么。
霍里斯却在问勾陈为何不能出面发布证据。
“我的底层逻辑如此,我将适时为联邦这艘庞大的航船指明方向,但将它重新牵引回正确航道的,只能是公民自己。”勾陈回答道,“纯然的理性无法让一切臻于完美,以数据编织智能模块的仿生人也可能被理性蒙蔽。”
“‘理性’无法创造,只有适当的激情、好奇与热爱能推动创造产生,而它们隶属于‘感性’的范畴。”祂的手指搭在棺材盖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极为清脆的敲击声,“联邦的未来是被创造出的,而非计算得出。”
勾陈眼睛里的火焰逐渐消失,只留下一脉冰蓝色,像水流在永冻的冰面下静静流淌。
“你们手中已经有相当多的证据可以利用,那么”
“这艘航船未来的航道,你们想怎么去牵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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