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四章相惜
重庆起兵以来,兵锋所向一路势如破竹,甚至成都府都堪堪唾手可下,然自从遇到孙杰,连战皆北竟未尝一胜。尽管在成都城下曾不止一次地远远望见城楼上的身影,不过彼时距离太远实在看不真切,此刻相见,奢崇明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对手竟如此年轻,不由略感语塞。
孙杰身上着的是一袭做工精良的山纹铠,头上铁盔却换了根仅五寸高的红缨而并非总兵官那种尺二的帅缨——这是孙家用鲜血换来的经验:交战时高耸醒目的红缨是敌军的羽箭磁铁,战场上的招摇,代价往往是自己的性命。尽管如此,奢崇明还是知道,眼前的人必定是孙杰:这位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勃勃英气,任何人都假装不来!
见明国主将出阵,奢崇明身后的苗兵们一阵鼓噪,几名卫士更是几乎压抑不住冲上前来的冲动。见状,紧跟在孙杰身后始终全神戒备的盛得功史二雷等亲卫们自然也会有所动作,正要虎吼着抽刀迎敌,却见奢崇明猛地回身,用苗语喝了几句什么。虽然听不懂,但看到苗兵们都愤愤不甘地退下,想是被喝退回去,奢崇明孤身一人立在孙杰身前。孙杰淡然地摆摆手,众亲卫齐齐向后退了几步,阵前便只剩下两军主帅面对面站着,彼此只隔了两步远近。然而奢崇明注意到,方才苗兵们喧哗时,孙杰面色不改,只是双目中猛地爆出两点逼人的寒芒,随着众人退下,那寒芒一闪即逝,依旧是那副泰然自若的神色。
“两军相战乃国事,孙某不敢不全力为之;然奢将军不仅从未滥杀无辜,更兼厚待国朝忠良,孙某感佩之至。您我是敌非友,某权以军礼相待,将军休怪。”孙杰是明国主帅,当然不能承认什么大梁国和奢崇明自封的大梁王,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所以对奢崇明以“将军”相称。
奢崇明郑重其事的抱拳还礼:“多谢孙帅,美意心领!换做旁人,怕不是早一口一个苗逆苗狗的叫上了。”说着话,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孙杰心知确实如此,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道了一声“不敢”,随后立即转移了话题:“将军叫孙某相见,请问何故?”
奢崇明颓然道:“孙帅神威无敌,智机无双,奢某之败无话可说。孙帅治军严肃,从未虐俘枉杀,奢某亦久有所闻。某固难逃一死,唯念这些部下全因奢某一念而至此,因此想求孙帅网开一面。若能为他们求得一条生路,奢某愿束手就擒”
这当口要求见自己,孙杰心里已隐约猜到奢崇明意图如何,然听其当面亲口说出来,心中仍是一阵狂跳:终于要结束了!这么多年一场波及整个帝国大西南的战乱浩劫终于要结束了!心里在想,面上却没表现出太过剧烈的反应,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口里沉吟道:“如此固好,不过”
在奢崇明的想象里,要么大马金刀颐指气使地受降,甚至还可能挖苦自己一番抖抖威风,要么扯一通废话连篇的什么“大义”,孙杰此刻的反应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不由一怔:“莫非孙帅要立大功,非要将我们斩尽杀绝”
“奢将军误会了!”孙杰打断了奢崇明的话,“孙某虽是个武人,然止戈为武的道理还是懂的。继续打下去,贵军固然不利,敝军一样会有损失。能少死些人总是好事,苍天和神佛也欢喜的。孙某绝非贪功,某所虑的是另一件事”
奢崇明有些糊涂了,犹疑道:“莫非孙帅怕贵朝廷不会放过奢某这些部下?”
孙杰为难地摇了摇头:“也不是。五省督师朱大人仁心爱民,只要贵部莫再做无谓抵抗,大人自会妥善安顿,朝廷当不会有什么异议。孙某也会约束部下,他们的性命倒是无妨的”说到这里,目中精光再次一闪,盯着奢崇明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奢将军,你确有就此息兵的诚意么?孙某敬你是盖世的英雄豪杰,还望莫要相欺。”
奢崇明一声苦笑:“孙帅,事已至此,奢某还能如何?奢某以神明祖先发誓,确是不想叫族人们白白送命了。”
“好!”孙杰的目光再次柔和起来,“请奢将军派个人,与某的军使一起传令给散在各处的贵部,停止抵抗吧。你我说上几句的当口,便可能又是几条人命没了。孙某也可立誓,绝不会为难放下武器的贵部。”
奢崇明唤来阿丁,叫他持了自己的刀(原先那口送了杨作,堂堂奢王,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口刀),与持了孙杰令箭的盛得功一道传令散在桃红坝、吉斗寨各处的苗兵就地向明军缴械。
“明明已稳操胜券,孙帅仍怀一片慈心,所谓‘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是也!亲眼见到,奢某今日是真心服了孙帅,死而无憾。”听着各处的杀伐呐喊声逐渐沉寂下去,奢崇明轻声感叹道。
孙杰面上又浮现出那副忧色:“奢将军,孙某还有一句肺腑之言,很难启齿,却如鲠在喉,还请将军理解孙某的苦衷”
“奢某自知断无生理,早已不存任何奢望,孙帅请讲。”
“将军谋起兵,”孙杰本想说谋逆,话到嘴边,还是换成了更加中性的起兵二字,“这是灭族大罪,任谁也脱不得的。尽管此刻为了部下族人愿束手就戮朝廷那里却恐不会做如此想。为了杀一儆百,按《大明律》,这般大罪,一定要解送京师随后在百姓面前受三千刀凌迟,而且此前必要遭凡夫愚民的百般凌辱。将军是英雄豪杰,孙某实不愿见此。”孙杰看着奢崇明的眼睛诚恳地说道。
“多谢孙帅!”奢崇明黯然道,“奢某也想到这里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为奢某而死,某岂能偷生?奢某认命了。”
孙杰摇了摇头:“孙某却不这么看。一方面,将军若是束手就擒,在朝廷看来,定是实力尽失,也便再没了顾忌,很可能”说到这里,孙杰停顿了好久,明显可见其头脑中两种思想在做激烈斗争,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望向奢崇明,眼神又变得清澈、坚定,“很可能会祸延整个家族,子侄、亲朋一个也逃不脱,甚至整个地区都会改土归流!这种情形,是将军愿意见到的吗?”接着,不等奢崇明答话继续说道,“相反,若是,若是将军死于交战,某可以报告说是侥幸得胜如此,朝廷倒可能存了投鼠忌器之虑,后面似更该以抚为策。将军当知道水西安位吧?孙某揣摩,安将军留下安位,便是为此。”
“孙帅!”奢崇明听到这席肺腑之言,由衷地被感动了!他太知道这番话的分量了:孙杰讲出的这些话可是冒了杀身之险!这是二人平生第一次见面,而且彼此分处两个完全对立的阵营,能冒奇险替自己和族人考虑得如此周到,这番情义,岂能用任何言辞描述!
“孙帅大恩,奢某今生是无法报答了。奢某替全族谢过孙帅!”说着话,奢崇明向孙杰深深一揖。
孙杰侧了身,算是受了半礼——在这个时代,人们把“礼”看得很重,若是丝毫不受,便意味着没答应对方的请求,奢崇明走得不会心安、若是全受,孙杰亦不是那般托大的性格。
“孙某敬将军是真英雄。将军身后事便落在孙某身上,日月山河便是孙某之誓的见证!”
奢崇明解下腰间的大梁王金印,孙杰双手接过:“另有一事孙某不明,还请将军解惑。”说着话,孙杰转向史二雷招手道:“把那口刀给我”。
抚摸着雪亮的刀身,奢崇明简单地跟孙杰讲了杨作的故事,没想到孙杰叹息过后面上竟浮出一丝笑意:“如此甚好,也了了孙某一桩难解的心事。实不相瞒,孙某在金沙寨外布了几处眼线,据他们回报,前阵子,寨里趁夜进去了两个人那老头人思定洲对他们的态度甚为恭敬。某便想,这二位定是大有来头,却也没去相扰。”
只听了孙杰几句对二人的相貌描述,奢崇明立即知道必是奢寅与车勺,不由得惊喜万分!但惊喜之情马上又变成忧虑,望向孙杰的目光中满是恳求之色。
孙杰向奢崇明挤了挤眼睛展颜一笑,伸手接回那把刀:“这口刀加上将军身边的那口,孙某便足够交待了。将军不必多言,孙某省得。可能是老头人远方的亲戚吧,只要他们自己莫乱讲话,孙某不是多事之人。”
奢崇明如释重负,向孙杰重重地一颔首:“奢某再谢孙帅大恩!”再不多言,将手向身旁一伸:“刀来!”
“大王!”已经返回的阿丁早已热泪盈眶,双膝跪倒,将奢崇明的王刀双手呈上,泣不成声的苗兵们跪倒一片。
颈间鲜血喷涌如注。奢崇明眼前那么亲切的青山田园逐渐变得模糊,身体一软,被阿丁一把抱住,轻轻地放在地上。
碧空如洗,蓝得是那么纯粹和深邃。奢崇明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的一片白云飘过来,停在众人头上。悬留了片刻,又开始慢慢地移动飘向群山,不舍似的一座接着一座缓缓掠过。那云在众人的视线里不停地变化着形状,仿佛在触摸那山、那树、那水、那土,久久盘桓在苗地的山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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