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交底
第二日将近申时(下午三点),陕西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的一行人马分乘两艘略大一点的船只,由安塞守将谷白松派了小船前导,驶到延安府,在北门外偏东下了船。燃字阁 www.ranzige.com那里本就是个码头,现下已就近搭了一长排工棚,正热火朝天地赶造舟筏,一片繁忙的景象。
知府大堂正中的公案桌被撤了下去,代之以一张高脚茶几。关盛云与罗军师一左一右地坐着——关盛云带头,罗咏昊“军师”的尊称在军中已经叫开了。别看只有一字之差,军中军师的地位可完全不同于师爷,后者与主将是私人从属关系、而军师,地位甚至隐隐在主帅之上(比如诸葛亮)!罗世藩本来也该叫“少军师”的,不过大部分将领已经叫顺了嘴,一时改不过来,而且还习惯性地加上个“小”字,听起来关系更亲切。西面两排椅子坐着高尤谷龚等众将,东边也有两排椅子,空着,显是为客人准备的。
此番景象,今非昔比。
依着关盛云的本意,现在兵精粮足,更要摆个什么阵仗,给这帮狗官来个下马威,被罗军师拦住了。理由很有说服力:咱们已经不再是流窜的土匪了,堂堂之师要显示堂堂大气,对方是省级代表团,见过大阵仗的,不是九品主簿,再弄那些吓唬人的东西,万一人家没被镇住,反倒丢人。
小罗师爷把一行人引入,冲上首抱拳道:“启禀大帅、军师,省府客人到。”随即转至罗咏昊身后站定。
来客中有人趋出一步哈哈笑道:“大帅,罗兄,别来无恙否”说话的竟是老熟人,榆林府通判周持正!
罗咏昊率先起身,拱手微笑着回答:“行端(周持正的字)兄好。”
周持正伸手向旁一引:“大帅,罗兄,周某且来引见一下各位大人。”
“这位是陕西布政使司左参议赵大人!”
“这位是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王大人!”
“这位是陕西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鲍大人!”
“这位是在下的上官,榆林府知府萧大人!”
……
听到这些官职,不仅关盛云脑袋里“嗡”的一声,罗咏昊本人也暗自大吃一惊:都是四品官(都指挥佥事是三品,不过是武职),而且,本以为省府这一行人只是挂着三司的名义,没想到真的都来人了!不消说,官职的分量都还很重,并且,捎上了榆林知府萧长华!
在罗咏昊的示意下,关盛云也站起身,周持正每介绍过一位,便黑着脸草草一抱拳道一声:“久仰”。
各位朝廷命官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别扭。这班天杀的狗贼!每一副嘴脸都跟自己在刑场上、站笼里见过的那些家伙们毫无二致!若在往日遇到,怕不是要远远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战战兢兢地伏地磕头偏偏成了气候,自己不仅要赴身贼窝,表面上还要假装客气一番!一个个面带假笑双手虚拱,心里不约而同地念叨诅咒着:“死贼囚!朝廷命官的这一拜你贱命里受得起么!迟早死于非命,尸身喂了野狗!”一念及此,有几位的笑容变成得意,乍一看竟显得真切起来。
寒暄已毕,双方重新落座,有人奉上茶来。
不止各位官员,所有人都有些拘谨不适,格格不入的两伙人突然齐聚一堂,连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高、谷几位将领都浑身不自在地端坐着,谁也不知该怎么开场,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
还是罗咏昊率先打破沉默:“各位贵客,一大早赶了七八十里路,当是舟车劳顿。大帅已经安排好了客房,各位可以先洗漱休息一下,晚间也备了些许粗茶淡饭,养足了精神,正事不妨明天再谈。各位贵客意下如何”
因为以前打过交道,周持正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了官方发言人:“甚好,甚好。多谢关大帅和罗兄的美意。”说着话,半真半假地捶了捶腰,叹口气,“唉,在舟里这大半天,坐也不是卧也不是,说实话,周某确是有些扛不住啦,哈哈。”
古人习惯早睡早起,下午四五点钟吃过晚饭六七点上床睡觉是普遍作息规律,挑灯夜读到十点十一点那便是悬梁刺股的典范了。罗世藩正要把各人引入客房休息,周持正又道:“罗兄,几位大人长途跋涉,想必早已疲惫不堪,晚宴就免了罢,随便弄点吃食,让大人们在客房垫垫肚子便好,盛情心领!”言毕,向罗军师递了个眼色。
此般情形罗咏昊早已料到,拱手答道:“恭敬不如从命,惭愧。各位贵客请……”
各官背影刚刚消失,谷白桦第一个跳起来忿忿道:“私娃子狗官们摆什么臭架子!来了还不谈正事,害谷某别扭大半晌!”
众将哄然,纷纷咒骂。罗军师笑着摆摆手:“各位兄弟稍安勿躁。三司的人其实只是代表了一种态度,官衔都不低,算是展示他们的诚意。真正的谈判他们是不会直接参与的。你们也看到了,榆林的萧知府也来了。这事,罗某以为,还是要落到榆林府那里。”
高藤豆有些不解:“那狗官们还来做甚让姓萧的和姓周的来谈不就好了”
关盛云接话道:“军师说得对。那姓萧的只是个榆林知府,怎么可以代表陕省跟咱们谈他们来,是怕咱们不相信姓萧的话呢。”
罗军师一笑:“正是。他们过来,罗某估计不会明着表态,但所有细节萧长华都会跟他们商量的。”略一停顿,继续道,“兄弟们,你们想过没有,半年之前,各位还在山里挖野菜,罗某也还在神木县衙院子里种些萝卜白菜糊口、几个月之前,咱们在榆林得了那些钱粮便欢天喜地、如今,连省府都要派大员来跟咱们商量!这是为什么呢”
众将七嘴八舌地应道:“军师大人厉害!”
连关盛云也赞道:“军师神机妙算。”
罗咏昊肃然道:“错!罗某确有尺寸之功不假,但如果没有各位,罗某今天还在神木后衙里啃萝卜呢。这唯一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咱们手里的刀子足够硬!如果咱们自己软蛋,只晓得跪,他们还会跟咱们谈么咱们所有人的脑袋,早就都高高挂在城门楼上了!练兵打仗的事罗某一窍不通,全靠大帅和各位了。往后,大家约束好手下,勤加操练,大家时刻记住:咱们越厉害,他们越要巴结着,大家便越发财!大家散了罢,明早辰时(—点)再来这里。”
众人轰然应着,笑逐颜开地散了。罗咏昊转身对关盛云说道:“大帅,今晚晚些睡。周通判应该会来找我。我跟他谈完,咱们也碰一下。”
关盛云抱拳道:“有劳军师了,一切听军师吩咐。”
罗咏昊急忙侧身躲开:“分内之事,大帅千万莫要客气,罗某可不敢当。”
正在说话,小罗师爷回来了:“爹,俺把他们引到客房,周通判偷偷跟俺说,晚上想找您聊聊。”
关、罗二人相视一笑。
酉时刚过,罗世藩便把周持正引入罗咏昊的书房,出人意料地,同来的还有萧长华。罗咏昊做个请势,让二人在面南背北的客位上落座,自己坐在靠西面东的主位上。
萧长华略有些尴尬,毕竟罗咏昊就是在他治下生生被压了六七年。前阵子在榆林府耳闻罗知县从贼,心里更多的是恼怒与不屑。短短几个月,一股小小流贼成了气候,他知道,其间罗咏昊的筹划功不可没。尽管读书人肯定比贼众见识广博得不可同日而语,但此般能力也绝非常人可比。这等人才被自己埋没了这么久,所以此刻,真有些后悔。见了面,发自内心的主动一揖,红着脸道了声歉。罗咏昊倒是很豁达,还了一礼,淡淡的说了句过去的事不提了罢。
要事当先,又是私下场合,三位就此省了过多的客套,直奔主题。
一则因为几百艘舟筏的成品半成品都堆在延水码头附近藏无可藏,被对方看个满眼、二则也要展示诚意同时施加压力,罗咏昊并没隐瞒进攻延长的想法。当然,具体战术他肯定只字不提。不过,出乎意料的,周持正反而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照理说,双方是敌非友,玲珑心肝的周通判不该如此不知深浅吧罗军师反倒感到有些迷惑了。
萧长华见状,干脆把话挑明:“文广(罗咏昊的字)兄莫疑。行端,你也不用如此费力转弯抹角啦。这里没有外人,萧某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等想助贵军一臂之力!”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语,大大出乎罗咏昊的意外。只听萧长华继续说道:“我们一行人,分作两起儿从省城出发。藩司的赵大人和都司府的鲍大人一路,先到的敝府,把藩尊臬尊的意思讲明白了,然后鲍大人径自去了延长。赵大人带着萧某和行端下到保安(今志丹县),臬司的王副使已经候在那里。我等盘桓几日,汇合了从延长绕回来的鲍大人,便一路南下来找文广兄。”
罗咏昊心里一动,拖长了音道:“鲍大人到延长……”
萧长华打断了罗咏昊的问话:“文广兄所料不差。鲍大人已经做了一些安排。于知府那里自知殊死一搏,准备了两个计划。城墙的防守肯定是要做的,石块滚木这些日子预备了不少,听说还有油锅火油什么的。守墙的虽都是拉来的丁壮,贵军强攻免不得多少要折损些人马。于知府训了四五百新兵,主要是在延水上布防,防止贵军顺流而下。于知府也知道新兵不堪大用,想用火攻计。造了几十只舟筏,装满了薪柴稻草,用绳索连在一起,泊在延水转弯处藏着,准备等贵军到时放火。文广兄不必告知我等贵军方略,萧某只是据实以告,让文广兄和贵军有些准备。”
罗咏昊闻言心头大震,如果于胜良真是如此布置,按照原来的计划,谷白桦的刚锋营就算完了!
为了尽快躲开城头的远程火力打击,刚锋营的船队势必全速顺流下冲。延水转弯处是视野盲区,河道本不算太宽,延水转了流向,河面肯定会有不少漩涡。等水面被火船塞住,后面全力冲刺的谁也收不住,将纷纷前赴后继的一头扎进火场!于胜良的新兵正规接战不顶用,但追杀逃敌肯定士气百倍……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对方是敌非友,但这么多大员跑过来谈判——换句话说,主动做人质——想来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撒谎。
一念及此,罗世藩离了坐,对萧、周二人长揖到地:“罗某先替大帅谢过萧大人、周大人。”
周持正正色道:“文广兄,萧大人诚意满满,其他的事,咱们就比较容易谈了吧”
罗咏昊也敛容正色道:“行端兄说的是。罗某可以指天发誓,只要不违原则,罗某定全力帮衬二位旧识。”
本篇知识点:
、方位与尊下:古人待客的场所分为堂和室。“堂”的正门入口在南面,主位是面南背北,靠西(面向东)是贵宾的座位,靠东(面朝西)的位置则略逊一筹。同一侧的座位以靠近北面(主位)为尊。这个很容易记:我们平常说“东西”,东在前面,所以东面更尊——这个东,是指朝向东方。同理,我们也说左右,所以,以左为尊。左右布政使、左右参政、左右侍郎……都是如此,职位相同,左面略大一点。那么,问题来了:《廉蔺列传》里说蔺相如“位在廉颇之右”,于是廉颇不高兴了,没事去找蔺相如寻衅滋事,又是怎么说呢
有两个可能性。
、那时文武没那么严格区分,想是赵王的朝堂上,二人位置都在东边,所以右面的蔺相如更靠近赵王,于是廉颇吃醋了。
b、也可能是官员职位表上,蔺相如的名字在右。战国时代都是竹简木简,平时卷成一卷,从右向左打开、书写——这也是我们古文书籍上至下、右至左读写习惯的由来:在竹条木条上写字——这个也能解释得通。
注意:“东西”和“左右”的尊下区分大多朝代如此,秦汉除外哈。比如说,秦国有四种庶长: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大庶长类似丞相,右庶长由王族大臣领任,左庶长则由非王族大臣领任。
一般性会谈在“堂”里,如果关系近了,或者讨论一些不适合公开讨论的话题,便要在“室”里谈。堂的后面就是室,我们有个成语,“登堂入室”,说的就是这个。在室里,座位的尊下是另一种方式:背西面东是主位、面南背北是尊客位、然后是背东、背南。这个习惯在某些地方至今仍有保留。
、避礼:我们叫“礼仪之邦”,行礼还礼非常讲究。对方行礼,坐在椅子上大模大样一摆手:“罢了”——这叫“受礼”、站起来侧身一揖:“不敢当”——这叫“受了半礼”、正对对方,跟施礼方采用相同方式回礼,这叫“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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