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忠知道,朝中对那帮越来越跋扈的所谓清流不满者绝不在少数,但大都是敢怒不敢言,那帮家伙也就越来越嚣张,甚至公然喊出“非为同道,便是仇敌”的口号,把不同意见之争上升到不共戴天的敌我矛盾高度,摆出一副“我们是君子,不跟我们一路就是小人,要把小人全部消灭”的狰狞嘴脸。读书都 m.dushudu.com圣天子通过这场廷杖已经明确释放出信号,所以李公公准确地预判到一定有不少人会想方设法向圣天子表明自己的立场——不仅是自保,更是积怨已深。外廷官员,皇宫大内不能想进就进,他们必然要来走马全的门路,故而特意跟圣天子告了这几日晚上的假,来到马府躲在书房里观察。圣天子已经打定主意,要用内庭的力量来制衡那帮成天正事不干鸡蛋里挑骨头的嘴炮儿,自然准了。
近日来登门的这些人大多是些六部官员,到马府的拜访也尽是扯些风花雪月的话题,其他时政一概不谈,这也是大明官场通行的惯例——来访便是表明态度,熟读圣贤书的帝国精英们做事当然不会像非要指名道姓倾诉个明白的市井大妈,那样便着了痕迹,有失身份。来得巧的登堂入室,晚到的见到马府门外其他同僚的随从,则让下人给门子投个自己的名刺,再塞个二三两的门包:千万别“忘了”把名帖递进去,让马大人知道自己来过便好,巴结这位年轻的新贵以后有的是机会。
京师重地,当然会有夜禁。大晚上能畅通无阻的自然官秩都不会小,灯笼上印着官职,巡夜的更子兵卒都恭恭敬敬地避让。李世忠也派了识字的小太监守在附近僻静处,暗中记下了那等胆子太小,连门刺都没敢投的官员——此时的李公公需要拉拢尽可能多的外廷奥援。这日,等送走了最后一位,二更(晚上九点至十一点)已经敲过,李世忠来到客厅,与马全简单交谈了几句,二人都已疲惫不堪,正要各自安歇,出乎全意料之外的,又有人叩响了大门。
在大明,二更天几乎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凌晨一两点钟,这时候来拜访,可见这位想避人耳目到什么程度!马全打着哈欠看了眼门子递上来的名刺不由得倦意全消,向李公公投去惊愕的目光,口里喃喃道:“怎么会是他?”
李世忠识字有限,但名帖上的几个字倒还认得大半,一瞥之下连蒙带猜地也知道了出来者是谁,也吃了一惊。向马全交待了几句便躲去屏风后面听着——最后趸进来的竟是一身便装的蒋元标!
蒋时瞻是陕西道监察御史,而都察院和六部给事中则是清流扎堆的地方!卢光宇便是经他推荐领军去剿张虎的。
马全向蒋元标一拱手:“蒋大人……”
没想到一进来,后者也不管引路的下人还在场,二话没说,一撩衣服下摆噗通跪下,重重地叩下头去,口里喊道:“马大人救命!”
马全当然知道蒋御史深夜来访肯定不是上门骂街的,但一见面就行此大礼也是完全出乎意料,急忙伸手相扶道:“蒋大人使不得,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蒋元标膝行后退了几步,用力挣脱开马全的双手,全身趴在地上哭喊道:“马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要是不肯给小人一句明话,小人今天就死在大人眼前……”
此时的马全升官还没几天,受欺负的经验超级丰富,但被人如此哀求却是头一遭,手足无措窘极了,口里一味应着“使不得使不得”,慌手慌脚的只是去拉。那蒋元标听得这话心里误以为是马全在坚拒,更加涕泪交流地撒泼,于是二位便在堂里撕扯起来。躲在屏风后面的李世忠见越来越不像话,实在受不了了,咳嗽一声,疾步走了出来,轻叱道:“都停下!夜深人静的,叫下人们传出去成什么话!”
是否来马府蒋元标本来是天人交战犹豫了好久。本是寒门子弟正途出身的蒋大人其实本身倒还真不是无事生非那种人,阴差阳错进了都察院,那帮清流的折腾,其实蒋元标内心并非没有意见。但一方面自己身系整个家族几代人的期望,一旦得罪了那帮家伙铁定卷铺盖回家,一切成为镜花水月的泡影;另一方面,御史的七品品秩虽不高,大官小官都得恭恭敬敬伺候着,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会养出来些职业优越感。眼下明摆着圣天子要收拾这帮喷子嘴炮儿,若是不尽早分辩清楚,自己难免会跟着一起完蛋——甚至可能会在第一批:卢光宇还在大牢里关着呢,不仅一战即溃,老窝都被贼掏了,小辫子是现成的!思前想后心一横便趁夜来了。越是如此,一见马全不知怎的就百感交集心理几乎崩溃才有了这一幕。
二人被李世忠这么一呵斥,都清醒过来。马全马上应着再次伸手去拽:“蒋大人,一切好说,一切好说,快请起来坐下说话。”蒋元标也讪讪地爬起来,又对着李世忠深深一躬:“李公公恕罪啊!”
马全把李世忠让在上首坐定,让蒋元标坐在客位。明朝太监与官员们的关系很微妙。举个例子,如果把圣天子比作一家之主,内监就是圣天子的家奴,文官是管家,武官则是保镖护院。家奴再怎么说也是家庭成员,自己人、无论管家抑或保镖总归都是外人。管家的地位高,所以总是盛气凌人,但主人不发话却无权处置家奴、保镖是只负责卖命的下人,对家奴会客气很多——有时候管家欺负护院狠了,他们还要指望家奴在老爷面前帮自己申诉几句。这里是马府私宅,尽管此时蒋元标还不知道马全已拜了李世忠做义父,但他不是傻子,当然早就知道二人关系非同一般,此行也是为了求马全走李公公的门路,见到正主儿就在当场,心情更是忐忑复杂。
李世忠的身份是内廷的秉笔太监,言官清流们的矛头主要是争夺权力,此时朝廷的权柄还不在内廷,言官们跟他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偶尔指桑骂槐地带上几句。李公公的目的很简单,为圣天子出气,为圣天子的帝国出些力。见到蒋元标内心一阵狂喜:如果言官们铁板一块事情还真有些棘手,但若是能拉过来几个自己人,那可就好办得多了!
双方一拍即合。
待蒋元标提到对卢光宇案的忧虑,李世忠眼神一亮,对蒋元标道:“时瞻可有比较熟的外省朋友,熟到可以上个折子说两句的那种?”
蒋元标闻言眼圈一热,再次离座跪下:“有的有的,公公大恩,小人没齿不忘。”——李公公的称谓用上了蒋元标的字,而不是什么“蒋大人”,这已经是明示他是自己人了。
李世忠点点头,对马全说:“全儿可以跟前两日来的丰侍郎打个招呼,让兵部也上个叫卢指挥戴罪立功的奏本。这事便差不多有了转圜的余地。”
马全应了一声。
李世忠转脸又对蒋元标道:“时瞻你再上个自参,咱家估摸着,罚个年俸也就差不多了。”说着话见后者一怔,有些不悦道:“怎么?莫不是觉得有些重了?”
蒋元标这才明白过来,重重地叩下头去,口里说道:“小人岂敢啊恩公!小人是没想到如此便可脱困水火,小人是欢喜得傻了啊!”
李世忠展颜一笑:“时瞻起来说话吧。以后切莫再小人小人的叫,你们都是读书人,更是朝廷命官,要顾忌朝廷体面。”
“谨遵恩公教训。下官,哦,卑职,哦,不对,元标再谢过恩公。元标羞惭无地,这些年攒了些银钱,愿报效恩公。”
李世忠又呵呵地笑了:“哦?说说看,你有多少钱?”
“回恩公。不敢欺瞒恩公,元标有差不多八九百,千把两。”蒋元标知道自己这点钱真拿不出手,羞得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哈哈哈哈,恁多年御史做下来才千把两,时瞻是个好官啊!咱家不要你的钱。你先打住,坐好,听咱家说完。”见刚刚虚坐下的蒋元标又要蹦起来,李世忠摆手止住,“当年咱家走投无路下的狠心进了宫。你们读书人常挂在嘴边,说甚为朝廷做事不能侍奉父母,忠孝不能两全,咱家可不也是么?不说孝敬父母,连祖宗都对不起!是不是这个理?自己绝了后,心里的念想,只能是为老家做点事,为族人做些啥。咱家不是言官们说的什么祸国的奸佞,但也不是啥圣人,用钱的地方肯定不会少。你这点钱咱家不能收——你是个清官,收了你的钱,不仅咱家这张老脸上挂不住,将来死了,鬼神也不会答应的。可有些人不一样。咱家知道,那个卢指挥,家里吃了几代的军屯,那个钱是不是不收白不收啊?明儿个你去牢里跟他透个信儿,问问他,是想死在里边儿,还是拿一万两出来回去做指挥使……”
聊到三更天,千恩万谢的蒋元标告辞,皆大欢喜。
过了几日,内廷。
圣天子放下手里兵部右侍郎丰锴(字国锋)的奏章,又拿起刚刚读罢的一个,若有所思地对李世忠道:“蒋元标在自参失职、丰锴又请求让卢光宇戴罪立功,前两天刚从江宁调任山东巡抚的钱谦福也上书为他说情……这事你知道吗?”
李世忠恭恭敬敬地回道:“回陛下,老奴知道。蒋御史半夜去马全那里的事,老奴回来便跟陛下说了。想是蒋御史怕陛下怪罪,也找人帮着说几句好话吧?”
圣天子“唔”了声又不悦道:“那蒋元标辜负了朕的信任,还拉上他人一起说情,胆子有些大了吧?哼!”
李世忠跪下了:“禀陛下。老奴倒是有些话,不知是不是当说。”
“你说吧。”
“谢陛下。蒋元标确实有负陛下所托。在马全那里,他苦苦哀求老奴在陛下面前为他说几句好话,还要拿钱给老奴。不敢欺瞒陛下,情急之下,他说这些年攒了几百两,要全给老奴。老奴知道他是急了眼,说的是真心话。这钱老奴当然不敢要的。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御史做了许多年,只攒了这点钱,老奴以为,蒋御史的人品还是算可以的。卢光宇自然比不得孙帅和闫指挥,可再怎么说,他也是真打过的。陕省也好,陕西行都司也好,还有哪个真敢跟张贼打?没打的敢报大捷,为了大局,朝廷一时还不能揭破他们,真打过的如果被惩治得太过,有些,有些,嗯,老奴以为有些不合适吧?那班清流,动不动就拉帮结派一呼百应,蒋元标是都察院的人,遇事慌了,找几个人帮忙,也倒正常。再说了,这时候谁还敢帮他,陛下也知道他的朋友了——外廷水面底下的事也就能知道些呢?”
圣天子有些动容:“咦,你说的有些道理!既是在马家见的蒋元标,马全怎么说的?”
“禀陛下。马全只说了一句话:‘用人之际,使功不如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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