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上的马文升战战兢兢地两手扶着垛口,向城外偷偷探出半个脑袋迅速一瞥,心里担心着城下的反贼们会不会突然给自己来个万箭齐发,马上又缩了回去。燃字阁 http://m.ranzige.com躲在垛口后面等了一会,没听到箭雨的破空声,头顶上既没有飞蝗如雨,更没有羽箭笃笃钉在墙上的声音,胆子略壮了些,复又探出头来定睛细瞧。
这一看,不禁魂飞天外:贼人的步队(谷白桦的刚锋营)也有少半过了河,一踏上河岸,双路纵队便以步队为单位,在四个马队小阵后面的空挡里汇拢成一个又一个扎扎实实的实心方阵。一员敌将(谷白桦)策马上前,与马阵前的敌将并辔而立,两个贼人轻声谈论着什么,不时抬头向城头望来,还用马刀长枪指指点点着;五六十艘小船拱卫在浮桥两侧,船上的贼人们面目狰狞,挥舞着兵器对着城上鼓噪呐喊;青龙涧对岸,是贼人渡河的集结地,一队队贼人在各自头目的呼喝声中乱哄哄地整队;再远处,是川流不息的贼人大队,不停的从山弯谷底一个又一个的转出来,加入集结场,准备过河。
马文升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一切,用力扣着垛口的指关节已经发白才勉强抑制住身体颤抖得别太明显,心中完全乱了方寸,不知道该采取什么对策、下达什么命令,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贼人们有条不紊地一队队开过来。
马文升再次把目光收回到城下,只见贼人的步队结成了六个实心方阵后,拿枪的贼将对举刀的说了句什么,后者将马刀向空一指,口里一声呼啸,一骑当先,向南面小跑起来,一个接一个,四个骑阵尾随而去,马蹄扬起一大团烟尘,滚滚向前。
“杀!”
一阵大喝,把马文升吓得浑身一震。只见拿枪的贼将将骑枪一摆,贼兵们齐齐发出一声大喝,随即迈步,衣甲铿锵地逼将过来,前进到刚才骑兵的位置,四前两后围了个半圆,把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马大人!马大人!快想对策啊!”不知什么时候潘定已经走到身旁,焦急的呼声把马文升从恍惚中惊醒。
“城门都关好了没有?”马文升没搭理潘定,急赤白脸地嘶声问兵卒们。
“回大人,四门都落了闩啦。”气喘吁吁跑回来复命的兵卒们七嘴八舌地应道,时不时踮起脚偷眼向城外张望一下,脸色苍白如纸。
“狗材!堵上啊,都用大石头堵上,都给我堵死!快点,快快快!”
“把死丘八们都给本府叫上来,能喘气的都来!给我上城墙守住!磨蹭不来的就是通贼,格杀勿论!”
“派人去新安求援!去府城求援,狗杀材你们磨蹭什么,快去啊!”
马文升想一出儿是一出儿地叫嚷着,墙上的众人乱作一团。过了片刻,有人醒过味儿来:“大人,城门刚刚都落闩了啊!要不,您给个命令,开一下,报信的出去就关上?”
“混蛋!不许开门!都给我堵死!你,你,你,还有你,你们从城南缒出去送信!”
“大人,送信得骑马啊!两条腿跑几百里,不中哩。”
“蠢材,那就骑马啊!”
“大人,人能从墙上缒下去,马不行啊!还是得开门……”
“狗杀材你给我闭嘴!不许开门!被贼人冲进来怎么办?那么多骑兵,你那两只狗眼是瞎窟窿吗!本官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从百姓那里征、从贼人那里抢,啊,对啊,贼人不是有马么?杀敌报国,不是你们分内之事吗!快去快去,再磨蹭杀你狗头!事成回来,本府重重有赏!”
被马文升手指的几个倒霉鬼畏畏缩缩一步三回头地向南墙走去。
“马大人。”李&斌被杀后,弘农卫指挥使的职位一直空着,闻讯匆匆赶来的是指挥佥事王简,“卑职已集结了所有兄弟,请马大人吩咐。”
“你等个屁吩咐,都他妈上来啊!贼人冲上来就迎头痛击!”马文升急道,继而又想起了什么,扔下王简,冲那几个倒霉鬼的背影喊道,“等等!本府要亲眼看着你们下去!谁也别想临阵脱逃!”一提官袍下摆,匆匆追了过去。
墙上的潘、荆、王几位文武对视一眼,叹口气,摇摇头。大家已经隐隐感觉到,摊上这么一位老大,陕州怕是没什么指望了。
谷白松分出百骑径直冲到东门,按照罗军师的命令去占领他们并不知道是否会有的渡口,阻断黄河交通,同时在步队开过来之前临时负责堵住东门,自己则率领余下的马队沿着青龙涧的河道一路向南驱驰,远远地掠过村落后再回头向北兜过来。
刚才在城下,谷白桦嘱咐了谷白松几句,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杀人。谷白桦绝不是滥发爱心的大善人,他的世界观很简单:你对我好,我就要对你更好。但他压根就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解救劳苦大众什么的伟大情怀,既然踏上了做贼这条不归路,横死荒野是迟早的事,所以杀人放火等都没什么顾忌,然而他的心里有一条红线:做人做事要像个爷们儿——欺负老幼女人的算哪门子汉子!
不过,这些与他嘱咐谷白松莫平白杀人没有任何关系。到了城下,望着巍峨的陕州城墙,他突然想到,发动攻击时,抬云梯、推撞车、刨墙洞等都是辅兵的活,无甲辅兵在城头防守火力的攻击下势必会付出巨大伤亡。国清林的辅兵队,虽然性质上本来就是炮灰团,但在一起这么久,差不多已经可以算半个自己人了——送命的勾当,为什么不要城外那些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去做呢?所以,他让谷白松尽量多留些人,回头填壕用。
马队在村落南面里许站定,松散地拉开一字横阵。等了约莫一炷香功夫,远远地见到西北方阳光映射下的点点星芒,谷白松知道,那是哥哥刚锋营步队刀枪的反光——想必是大部队已经过了河,谷白桦开始换防,正在向南开赴硤石关设伏。一声命令,横阵小跑起来,甲骑们挥舞着骑枪,高声吆喝威吓,向北兜过去,开始向城下驱赶百姓们。
谷白松率领二十名骑术精湛的亲卫前行了一段距离,立在一个小土坡上,在骑线后策应补漏,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如梦方醒的百姓们哭喊着,扶老携幼地向陕州南门奔去。百姓身后的骑兵们拉开一条东西两侧略略前突的半月型弧线,虚张声势地大声吆喝驱赶着,小跑已经改成慢步走,不紧不慢地把百姓们向北撵过去。百多骑拉开的骑兵线难免松散,土坡上殿后的甲骑们发现有漏过去的人,便会有一两骑策马过去截住,把他们驱回人群……
谷白松的注意力被东北方向冒出的一大股黑烟吸引:军师真是神机妙算,看来东面还真有个渡口,此刻已被点燃了。这下,陕州城像个铁桶似的被围死啦。不由得望向城墙,突然,谷白松发现墙上有几个小黑点——有人在缒城而下!
甲骑兵力本就捉襟见肘,之所以留下这么多人断后策应,谷白松就是担心城里派骑兵冒死突围,冲破薄薄的一层散骑圈跑出去送信!自己这十几二十人肩上的责任可不轻松。
怎么会缒墙出城,莫非此时城门已经落锁了?就算关门,也得先让信使出城再说啊!满打满算,先渡的骑兵也就两百多人,这么点人怎么可能去抢城门,狗官们怕个啥?骑兵利在平原高速冲击,贸然跑到障碍重重的城里,是给长枪手、步弓手做靶子么?城头上的那些狗官,难道都是瞎子、傻子么?
转念间,手中长刀向墙上的几个黑影一指,口中长啸一声,不再顾及零星漏过去的百姓,谷白松引着亲卫们向信使们扑了过去。
城墙上潘定、荆向善和王简等人不再搭理马文升,各自忙碌开了。潘荆二人分头组织百姓向城头运输砖石门板水盆等守城物资,王简则大声下达着命令,把兵士们派到各墙。由于承平日久,再加上马文升已经把营伍折腾得元气大伤,原来的指挥链已经支离破碎完全断裂,王简只能临时重建指挥系统:每个垛口后面至少要有三名兵卒、五个垛口设立一名垛长、三个垛长上面指定一个把总、每面墙指定一名临时千总……由上至下,把自己认识的家伙都派了岗位,人手还是远远不够,王简只能临场抓派看起来还像点样子的家伙充当垛长这等临时性基层士官——虽然没怎么打过仗,毕竟在行伍里混了几十年,王简还扣了一支几百人的预备队在手里,他知道,这番苦战不是一两天的事,必须留些后手在关键的时候顶上去。
马文升在南墙,瞪着眼看着兵士们在四个倒霉鬼腰间系上长绳,在把他们缓缓放下去。当然也看到了远处那些向自己涌过来的百姓们,不过,此刻马大人的心思完全没往那里想,只盼着这几个家伙马上能跑出去,再快快地把救兵领回来,口里不停地咒骂着催促着。
等几个家伙落了地,马文升手扶着垛口盯着他们奔跑的背影,就快接近奔过来的人群了,突然,十几名贼骑越过百姓,向信使们直扑过来。马文升急得在墙上挥手顿足地大喊要他们转向避开,然而,四处都是噪杂的叫喊声,信使们既听不到马大人的叫喊,也没有马大人高高在上的全景视野,继续迎着贼人的骑兵闷头跑着。
跑得最快的家伙猛抬头见到十几丈外的贼骑,扭转方向向东边跑去。然而,两条腿的人怎么可能跑过四条腿的战马?几个呼吸间就堪堪被追上。敌骑减了速,在这家伙旁边小跑跟着,向前探出长枪,看样子要抓活的。看着身旁冒出一截枪尖,这家伙再次折向北面跑,贼骑再次追过来,再次伸出骑枪威胁。尽管已经气喘吁吁,这家伙再次猛然转向西……显然,贼人被惹怒了,动了杀机,把攥在手里虚张声势的骑枪夹到肋下,再次纵马——这一回没有减速,径直从他身旁掠过去,转眼间就势把骑枪钉在这厮后背,透胸而过。这厮扑倒在地,两手徒劳地抓着地上的泥土,两腿拼命瞪了几下,一只鞋子蹬脱了,继而,蹬踢变为抽搐,渐渐地,不再动了。
骑士拨马回来,下了马,抽出腰刀一刀斩下首级(关盛云这里没形成首级功制度,斩首功都是主将看心情赏,更不需要层层报批勘验喉结,所以不必像正规明军那样用解首刀精切细割),蹬着无头尸体拔出骑枪,把首级穿在枪尖上,翻身上马,耀武扬威地驰到城下挥舞了一阵,驰了回去。
马文升长大了嘴,惊恐万状地看着,然后他更惊恐地发现,另外三个家伙已经停止了奔跑,两手抱头,跪伏在地上。那个拿刀的贼将勒定马,说了几句什么,伏在地上的三个家伙直起上身,你一句我一句争先恐后地说着,不时还用手指向城墙上的自己……
混账王八蛋!怎么就不懂得杀身报国呢!一定要把他们的亲人都找出来砍头,以儆效尤!马文升气急败坏地想着,随即,看到贼将向自己望来的目光。
贼人的目光很复杂。是轻蔑?是嘲弄?还是桀骜不驯?
都不是!
是杀意!
是浓浓的杀意。
视线交汇,马文升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贼人的马队已把南面彻底堵死、东面渡口冒出的滚滚浓烟预示着:此时的陕州府已经成为一座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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