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立功心切、也许是吓昏了头,关门外其它几辆小些的撞车见到关门洞开,纷纷向前推动了几步,待到袁五一马当先领着大队人马杀出来,推车的贼众合力将车一推让其翻倒在地,全部撒腿便逃——只剩下几辆被掀翻的撞车孤零零弃在关门两旁。一窝蚁 m.yiwoyi.com
此时城楼上的戚晓光和孙富贵都处于懵圈状态:谁这么大胆子私开关门?要知道,军法里写得明明白白:“未得军令私开城门者虽胜亦斩!”
关门内由蔡文英负责。照理说,蔡知县不可能做这等糊涂事啊!要是个曹咎那样的莽夫,受不了没底线的刘邦没底线的羞辱,一怒之下放弃成皋出城浪战也就罢了——再说了,贼人没骂街啊,不是一直在老老实实闷头撞门么?你一个七品文官,猛不丁地开关迎敌是搭错了哪根筋?
好在不需要他们费多少功夫瞎琢磨,很快,在涌出关外士气如虹的队伍末尾,二人同时认出了在几名亲卫簇拥下扬刀纵马振臂大呼的寇副将!
那气势,简直天神一般的威风凛凛啊。
戚晓光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慌忙用手扶住城垛。孙富贵急忙一把搀住,嘴里恶狠狠地骂道:“天杀驴日的尻批大人当心!”话一出口猛觉得两句连在一起很有些不妥,忙补充道,“大人俺不是说您哩”……
心如死灰的戚晓光摇摇头:“我知道,我没事。快下令收兵。”
孙富贵急忙扭头大吼道:“鸣金!鸣金!收兵!”
嘶吼了半天,却听不到任何动静!愤怒之极的孙富贵刷的一声抽出腰刀正待要找金鼓队官的晦气,转身便看到亲兵队长孙猴子那张充满恐惧的脸。
孙猴子啜啜道:“大人,锣兵都被寇副将带走了……”
“铛!”孙富贵一刀砍在墙垛上,火星四溅。“娘个批!老子没下令队官那厮竟敢放人?”正待抬脚去砍人,胳膊被戚晓光一把扯住:“孙将军且慢!你快看……”
顺着戚晓光手指望过去,只见关下的贼众已经全部逃离关墙。然而,他们并没有溃不成军的抱头鼠窜,反而迅速就近聚集,在盾兵的掩护下结成一个个小阵,左近的各个小阵再相互靠拢、合并,半炷香时分,在关门两侧便各自形成了一个较大的圆阵!散落在圆阵外的小阵中纷纷响起尖利的竹哨声,在哨音的引导下,圆阵在不停地移动,不停地吸纳着附近的小阵,每吞噬掉一个,此处的哨音便告沉寂,伤员被拖到阵中,盾兵挤入第一排,枪兵加入第二排的间隙,向阵外逼近的官兵突刺着,为前排的同伴提供尽可能多的安全空间。随即,圆阵开始向下一处哨音移去……
官军的马队依照寇知章早先的命令,没有理会这些攻城的贼众,径直扑向新安东门。而紧随其后的步卒,面对铁桶般的圆阵束手无策,眼见得被透阵而出的长枪捅倒几个冲在最前面、最勇敢的同伴后,绝大多数官兵只是围着圆阵远远地呐喊,再无人敢于上前。
戚晓光和孙富贵面面相觑,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乍舌:“好厉害的贼兵!”
稍远一点,几员贼将见到关内有官军杀出,纷纷驳转马头,向新安方向驰去,几面再无人理会的将旗随之而倒。见此情形,官军马队中骤然爆发起一阵兴奋的欢呼声……马兵们并没有关墙上戚朱二人的视角,更没看到身后正在飞速扩大的圆阵,见到前方贼人将旗倒下,便以为稳操胜券,每个人都憋了一股劲要生擒落荒而逃的贼将——随便抓住哪个可都是几百、上千,甚至几千两的银子啊!马兵们拼了命的催动着胯下的坐骑,尽可能的避开前方同伴马蹄扬起的影响视线的尘土,完全不成阵列,漫地里散乱着向西驰开去。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了,逆着刺眼的阳光,不论主人如何催促,马匹始终不能跑到全速。同样,为了把逃敌看得更加真切,马兵们纷纷单手操缰,另一只手搭起凉棚踩镫探身向前望着,武器都被挂回鞍环或插回腰间——除非发生巨大的意外变故,等追到贼将身后几个马身,完全来得及摘下或抽出,没问题的。
然而,意外变故出现了。
巨大的意外变故。
戚晓光和孙富贵束手无策地望着,只见新安东墙上冒出一股白烟,一个呼吸后,耳中便听到“嗵”的一声炮响。紧接着,城墙上一下子冒出来几面小小的旗帜——孙富贵知道,那才是贼人真正的指挥将旗!
看着小,只不过是因为离得远罢了。
“伏兵!”
“中伏了!”
二人异口同声地叫出来。
在这个时代,战场讯息传递的手段只有有限的几种。中短距离还稍多些,可以用金鼓、旗帜(夜晚用各色灯笼)、响箭、竹哨、烟花等。远处便只有信炮这一种——而其几乎唯一的用途,便是通知各处伏兵闻讯齐出!所以,即使没有任何军事基础的戚晓光也能一下子反应过来。
当然,这种方式弊端非常大,曾经有过这样的战例:本来甲方在各个山头布好伏兵,只等乙方完全钻进包围圈,信炮为号,伏兵四起……没想到己方有人投敌,于是乙方将计就计,先是把各山头埋伏的小股部队各个击破,继而发动总攻获得全胜。由于没有即时通讯手段,每一股伏兵被围歼时总部那里都懵懂无知,直到自己在“敌人怎么还不来”的狐疑中变成孤军,最终落得惨败。
听到炮声时,管培中离跑在前面的贼将只有十几丈远近了,腿上的伤痛早被充满全身的肾上腺素驱赶得无影无踪。虽然袁五一开始跑在最先,几十丈后便是管培中一马当先了。毕竟是王府护军马兵千总,别说洛府,管千总精湛的骑术在整个豫省都小有名气——南阳府的唐王早年间就曾经托人向寿王千岁委婉地表达,想用十名美婢、两匹骏马外加泰西番邦进贡的一颗琉璃宝珠(那东西现在叫玻璃球)来换当时还是百总的小管!寿王千岁当即召见了管百总,看到他策马飞速驰过十个稻草人,掌中一杆骑矛接连挑翻其七,大喜过望,不仅以“祖制藩王无私交”为由一口回绝了唐王,更是当即将管百总越级擢升为千总!
其实刚听说这个消息时管千总心里着实有些忐忑:大明的上级对部曲拥有包括所有权在内的绝对权利是大家的共识,别说十名美婢,就是一换一,只要上峰点头,部曲也是无话可说只能跟人家走。当然,堂堂汉子去换个女人肯定会被旁人耻笑,不过,那是另一回事——只要上官原意,就是拿你换一口猪你也只能认命不是?话说回来,泰西的琉璃宝珠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外面是晶莹剔透的水晶,内里是桔子瓣状的花团锦簇,外表居然完全看不出一丝缝隙,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鬼斧神工才能造的出!俗话说七分为珠八分为宝,珍珠的直径达到八分便是价值连城,而这颗琉璃珠的直径足足有寸二!据胡长史猜测,这分明是龙宫里的宝物,可能是被哪个龙太子不知怎么把玩遗失,复又被泰西的采珠人得了去。自己能有这个身价,重要的是千岁还不舍,简直是无以复加的荣耀!自从知道这事,家里婆娘炒豆子时再没絮叨过一句,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更是充满了崇拜……管千总自此铁了心要为寿王千岁赴汤蹈火。
(读者诸君记住了:万一哪天穿越回去,一定带上一口袋玻璃球哈)
管千总胯下的这匹战马也是良驹,不仅是良驹,更是他的心肝宝贝!无论寒暑,每天夜里,管千总都要爬起来一趟,拎着管太太亲手炒得半熟的豆子伴着干草,亲自到马厩喂它,一边美滋滋地看着它吃,一边摸着它的脖项跟它轻声说着话,有时还会从怀里掏出个苹果梨子,咬上一口,余下的都递到马嘴里去。只要在王府,这匹马连喝水都有专用水槽——水槽里养了几尾杂鱼,水里的各种虫卵会被鱼吃掉,这样,马匹肚里便不会有寄生虫!
管千总有四匹马,一匹是驮马,专门用来驮军器物资、两匹是乘马,平时轮换着骑行代步。这匹是战马,除了每日个把时辰遛马,管千总宁可牵马步行也舍不得骑它——“战时马力便是性命”,每次管太太佯嗔夫君对马比对她好时,管千总便这样说。
这匹马对管千总也极度信任,二者之间仿佛有种心有灵犀般的默契。
听到炮响,管培中心里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下意识地单腿轻轻一磕,缰绳都不需要带,战马便向斜刺里驰开,同时右手早将骑枪握在掌中,一提一松再一抓,已牢牢持定中段,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
只见刚才还聚拢在一起逃跑的几位敌将忽然四下里散开,马匹之间拉出了巨大的空挡,而被烟尘遮蔽的新安东门方向,隐隐传来滚雷般的隆隆声!
这种声音管千总再熟悉不过了:正在加速中的骑兵队!
管培中急忙扭身回顾,只见后面视野里七八骑友军横不成行纵不成列地疏落着驰着,没几个人手中握了兵刃!再远处都是马蹄腾起的烟尘看不清,不过凭借丰富的经验管千总迅速得出结论:由于骑术参差马力有别,再加上各有各的小心思,己方的骑手们正面散布得非常宽——而在这种情形下遇敌,几乎是死路一条!敌人只要拉出两三人的纵队迎面撞过来,单个骑手即使能躲过或挡开敌人的第一击,后面接踵而至的第二、第三骑便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其斩落马下!敌骑径直冲到阵尾再左右交叉迂回回来,便几乎可以在不损失马速的前提下再次进行下一轮斩杀!
客观地说,管培中不怕死,身为武人,战死疆场是宿命。不过,此时管千总的内心却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感,不,不是恐惧,而是虚脱般的无助无力——面对不断逼近的死神,完全束手无策,喧嚣的战场此时竟仿佛变得一片空寂……很久以后,管千总变成了管将军,酒后的他往往还会向人描述,感觉是有颜色的:兴奋时是红色,愤怒是白色,悲伤是黑色……而此时,那种孤独感是灰色的——迷朦的灰色、了无生机的灰色、吞噬掉一切的、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灰色!
奔驰中管培中把缰绳在左手上缠了几道,轻轻一提右边那根,叱咤一声,同时双腿用力一磕马刺,于是几乎从未被主人如此粗暴对待过的马匹便知道:主人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于是猛地加速,向北面(右方)疾冲出去。
袁五自从被管培中甩在后面心里就憋了一股气,拼了命地催马,听到炮声后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勒马观察。骑兵对冲,除非骑手实力有天壤之别,否则,永远是马速高者赢!等他看清了对面的大队敌骑,拨转马头反身回跑,刚刚起步的马匹怎么比得过已经跑出性子来的对手?没驰出三五丈,便被一支马朔透胸而过,成为这场骑兵野战的第一位殒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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