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恩离开王城时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算是蕾蓓卡,面对她的时候各种感情也会交织冲撞在一起。她的所作所为使他想起小时候养的猫,从鸟笼中捉出知更鸟生吞活剥后,在冬天的壁炉旁,依旧温柔的蜷在自己膝盖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直到第二天幼小的路西恩发现散落一地的羽毛后失声痛哭。猫儿依旧静静的看着他,他举起花瓶的手,停留在半空,而那只灵巧的生物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轻轻一跃,消失了。
回到邓克尔多夫的城堡中,丧服还未来得及脱下,便匆匆上楼想与自己的弟弟柯林斯道晚安。将他独自放在宅中几天,路西恩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夜深了,楼梯尽头没有烛光,柯林斯多半是已经睡了。“去看看他睡着的样子也好。”路西恩这样想着,推开了柯林斯的房间。
出乎意料的是,柯林斯根本没有入睡。蜡烛早就熄灭了,连炉膛内的柴火也没有点燃,整个房间的空气都是冷的。他坐在床上,呆滞的望着前方,见路西恩推门进来,表情就像一只受了惊的野兽,倒抽一口气,“你别过来。”他这样对自己的哥哥说。
“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路西恩以为柯林斯是生病了,正要走过去好好瞧瞧他。这孩子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短刀,似乎被他之前磨了又磨,那寒光在黑夜里依然明晃晃。
“汉斯都告诉我了,我是人质。”柯林斯的声音打着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你想拿我这个儿子来威胁母亲,对吗?”
路西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要说那种傻话,”他转身将一截木柴点燃,丢进了壁炉,房间立刻被橘红色的温暖光线笼罩。“你是我的兄弟,况且,你要明白,没有人会关心人质过的好不好。”
“那么她呢?”柯林斯的蓝色眼睛咄咄逼人的望着自己的兄长,“你要拿你兄弟的自由当条件,将那个养女赎出来是不是?我亲爱的哥哥,打得一手好牌的邓克尔多夫伯爵,我离家两年,回来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得到的就是这种对待!”
“你可以睡觉了。”路西恩走过来,对柯林斯的那把短刀看也不看一眼,强硬的给他盖上了羽绒被子。“房间很暖,应该可以很快睡着。”
“我会到法庭上起诉你!”柯林斯挣脱了被子,又直挺挺的坐起来。然而这句话的威力似乎连那把实在的武器都不如,路西恩笑了,一如既往的温和。“亲爱的柯林斯,”青年坐在床边,看着自己满腔怒火的弟弟,就像是看着笼子里的暴躁的天竺鼠一样。“火光是橘红色的,很暖,就像春天时花园里最早开的那几朵郁金香一样……可惜,”他话锋一转。“你都看不见吧。”
“你……”柯林斯顿时语塞,似乎被一道闪电击中了,他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说出什么反击自己的哥哥。这的确是他的痛处,然而他内心惧怕的还不止这些。
“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路西恩的声调温和得像止痛膏,说出的话却像箭一样伤人。“那时我们天天在一起,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很多年前,当你的小手在我画树叶时将蓝色的颜料递给我,你将山雀错当成乌鸦,用石块丢它们时,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不认为父亲知道这件事。当然,我也不认为他会因为这件事就减少对你的爱,没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你说是不是,我亲爱的柯林斯?”
“我,我会呆在这里,请不要告诉父亲,他会难过……”柯林斯攥出了一手心的汗,先前的愤怒一扫而空,就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一样,他的脸发白,嘴唇不断的颤抖着。
“那么晚安,我亲爱的弟弟。”路西恩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揉了揉柯林斯的头发——就像他经常对蕾蓓卡和图纶那样。
路西恩短短几句话,让柯林斯彻夜未眠。
“夏藤小姐听说王子要登基的事情了吗?”约书亚这样问刚刚回来的蕾蓓卡,她似乎很疲倦,斜靠在椅子上,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是的,卡普兰先生。可是我认为他年龄尚小……”
“伯爵先生也没有送你。”
蕾蓓卡的眼睛被睡眠之神轻轻的合上了,修道院的清净让她无比的安心。她的膝盖上还带着尘土,不知是在哪里摔了一跤,约书亚再说些什么,她也都听不到了——或者不如说,正是因为听不到,约书亚才继续对着熟睡的少女倾诉。
“小姐可能不知道,现在王国的大主教,涅西米亚,是我的兄弟,父亲的第二个孩子。”约书亚依旧用敬语称呼着公爵的女儿,就像在和一个醒着的人说话一样。“现在的王子有朝一日登基,他就要为这孩子加冕,用油膏他的头。这是上帝给他的权柄,他应当领受便是,行起来也易如反掌。可是……”
“可是什么?”蕾蓓卡原来只是累得短暂的昏睡了过去,她隐约听到有人低语,回过神来只听到了后半句。
“去休息吧,你很累了。”约书亚拿起身旁厚厚的圣经,站了起来,努力的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咳嗽了两声,似乎想掩盖接下来的哽咽。
“请您告诉我接下来的事。”蕾蓓卡大声请求着他,他的脚步停住了,站在原地背对着她,远处敞开的门透出光来,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她脚下。“拜托您。”她又重复了一遍,约书亚没有回过头。她的脚步声渐进,他隐约感到肩膀被她轻拍了一下,“耶稣基督。”他从喉咙中努力挤出这几个音节,随之而来的悲伤如同春天的融雪一样,从眼角滑落。
“涅西米亚早在王子和公主出生时就拒绝为他们洗礼,因为这两个孩子的父母是近亲,他们的存在不符合心意。大主教憎恶白发红眼的双胞胎,国王似乎也找到了冷落自己亲生子的借口。现在,王子的父亲驾崩了。若是我兄弟再固执己见,前方就是死阴幽谷……”
“你,怎么看王子和公主?”蕾蓓卡问。
“没有人生来是被神憎恶的。我们被神爱着的同时,难道就可以憎恨被神爱着的他人吗?我不认同涅西米亚这样做,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我没有勇气去承担不服从的后果。”约书亚的肩膀还在颤抖,和他性格孤高耿直的哥哥们不同,他的柔弱仿佛是这个家庭的调和剂一般。可是失去了强者的扶持和保护,他又显得如此孤立无援。
蕾蓓卡缓缓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方手帕,她还穿着柯林斯的装束,依旧带着前几日习惯性装出的“男儿的刚毅”。“您给路西恩写封信求助吧……就算是上帝,也得在人世间找到摩西来当代理人。路西恩不会放着卡普兰家的事情不管——现在就写!”
约书亚迟迟未开口,含着泪划了个十字。“我兄弟啊,上帝为何将你造得如此固执?”
“王位总是要有人来坐。”夏藤公爵坐在房间的暗处,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脸,除了他烟斗中时隐时现的火星。“不过有意思的是,这毛头小子的年龄很微妙,即当不了十足的傀儡,又不是十分懂事。”
几位贵族面面相觑,其中有图纶的父亲——罗特兰泽公爵的身影,这是个面孔红润,脾气暴躁的中年人。他早年的威武和英气已经被岁月的雕刻和微微发福给摧毁的一干二净。尽管如此,罗特兰泽公爵二十年前的画像还是挂在他家中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从不考虑找画家画新的。夏藤公爵除了两颊深陷之外,作为这个年纪的人,时光在他身上流淌的速度还不算快。
“喇叭和雷霆啊,愿您怜悯我们这一把年纪的人。”罗特兰泽公爵开口就是一句粗话。“叫我去跟一个比我儿子还小的,先天残障的小矮人效忠,我宁愿把手伸进滚烫的铁水里。”
“您那双眼睛分得出铁水和铜水?”夏藤公爵嘶哑的烟嗓发出一连串夹杂着咳嗽的笑声。
“至少我知道您的衣服是什么见鬼的颜色,哪怕在我府上,闭着眼都知道。”罗特兰泽公爵也毫不示弱。
“得了吧,先管好自己的儿子,叫他不要总是往他的姑妈家乱窜。”
“您该写信给自己的女儿,叫她把自己锁在装满土豆的地窖里。”
“总之,我说我要让这孩子当国王。”夏藤公爵似乎没听见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刚才说了些什么,他将那枚国王棋子“啪”的一声敲在桌上,就好似大法官的一锤定音。
汉瑟的父亲在位期间,为了防止战事的再度发生,对夏藤公爵进行了一系列的制裁:对军队、火炮、攻城武器的数目进行了限制,强制命令他改造与其他封地接壤的城墙,至少拆除一半的箭塔。将独生女送往南方当人质虽然不是国王的主意,没有他的默许也决不能成功。然而当北境受敌时,国王又不得不将兵力集中到北方。夏藤公爵像是无声反抗一般,迎战态度消极,任凭海盗们亦商亦盗的在港口流窜。
“王权更迭,要抓住机会寻租。”这是夏藤公爵的父亲亲口对他所说。迫不及待的向年幼的王子效忠,说明他等待这个时机已经很久了。“不管怎样,站在王子这边不会让我的敌人多出哪怕一个,即便我不表态,这帮蠢货们,哪一个不是盼望着我马失前蹄呢?”前一天的夜里,夏藤公爵对妻子这样说。
“也就是说,如果有余地的话,我们的蓓琪可以提前回来吗?”夏藤夫人激动的问。
“是这样,尤莉。关于我们的孩子,我很抱歉。可是,作为父亲,我的眼睛里容不得眼泪。这里,”他指指心脏。“早就成了一片海。”
蕾蓓卡没有打扰约书亚在房间里写信——她相信这位年轻的圣职者有足够的诚恳来打动路西恩。已经要入冬了,户外的月色很好,空气中的凉意却让人无法久坐。北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开始下雪了,这样的雾月对她来说已经十分温柔,何况——她发现男装如此严丝合缝,只要足够厚实,任何严寒都无法入体,尽管只是一件匆匆赶制的丧服。
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猛的回头——竟然是图纶,他来干什么?她下意识的往一边挪了挪。然而金发少年一反平日见她的羞涩不安,变得十分镇定。他身怀重任,这种庄严感暂时压倒了他心中的情迷意乱。好在他有着可贵的自制力,本来蕾蓓卡已经下意识的要拔剑将他驱逐了。
“有正事要告诉你,”他也不询问蕾蓓卡的意见,就自信满满的说下去。蕾蓓卡刚要起身离开,图纶从身后拿过来一个藤编篮子,里面放着一束花,和一块布盖着的东西——即便是裹的严严实实也掩盖不了它浓烈的香气。“黄油杏仁饼。修道院大概不会做这种东西,你吃着就好,听我说。”少女屏住呼吸,最后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孩子气。”图纶抓起一块递到她嘴边,她扭头避开。“我还有事。”
“夏藤公爵要想办法放你回去。”图纶的这句话不禁让她瞳孔放大了几倍,而她也顾不上纠正图纶不用敬称了,索性自己也放下了那份流于表面的礼貌。“父亲亲口说的?你听到了?”
“我还见到夫人了……你觉得我是听到了还是编了个故事特意跑过来讲给你呢?”图纶将手中的饼干塞到嘴里,又拿起一块,仿佛忘了这是为谁准备的了。“她还摸了我的头,似乎是把我当孩子看,我是说,这样没什么不好。感觉她对自己的丈夫也做得出这种事。”
“父亲他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哦,他啊。”图纶故意放慢节奏。“他说的话我倒记得,但是,这世界上有价值的信息都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蕾蓓卡又站起身要离开了。
“至少也要吃一块点心再走吧。”听了图纶这样的恳求,蕾蓓卡伸手拿了一块金黄色的饼干,杏仁屑还在簌簌的往下掉。
“你不把你那些愚蠢的想法收一收,我们是没有办法继续对话的。”蕾蓓卡郑重的警告他,一边迅速的吃掉了饼干。
“我只是想吻一下你的手而已。”
“什么?”
“这种要求不算过分。按理说第一次见面就应该有了,只是我才不要吻你那摸过蝙蝠的手。”
“那么,摸过死人的呢?”蕾蓓卡将没有戴手套的一只手伸过去,图纶轻轻接过,吻了一下。“好孩子,你要给父亲写一封信。”图纶从篮子底部拿出了牛皮纸和鹅毛笔,还有一个瓶盖大小的墨水瓶。“说你现在被软禁在修道院,生活困苦,渴望回家。”
“我从没有过不渴望回家的时刻。”蕾蓓卡无动于衷。“可是契约这种东西,是父亲都要为之低头的,我这样做是平添父亲的烦恼。”
“以前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现在做不到,但总得有什么事情让他下这个决心。你不必提到白岩城的任何事,信我会从阿勒萨派人送去,用不着经过白岩城的信使。”图纶将纸和笔递给她,“我知道他们扣押你的信件,不用担心我做这种事,我就是为了这封信而来。”
蕾蓓卡借着昏暗的月光写着这样一封心中酝酿很多遍的家书,却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她现在并不是十分的思念家乡,自从路西恩跟她许诺过什么之后,她便觉得那里不再是她的归宿了。
“愿你早日回家。”图纶接过信,折叠好塞入信封中。他上下打量了下蕾蓓卡,她还穿着柯林斯的衣服,未来得及换下来。“这衣服的主人,正被他的兄弟囚禁着呢。”
摩根格劳恩家的次子?路西恩竟做得出这种事。似乎是看透了蕾蓓卡的想法,图纶也毫不吝啬的要攻破她对长兄的最后一丝信任:“是啊,为了想办法得到你,拿自己的胞弟要挟父母。”
“除了信还有别的事吗?”蕾蓓卡的声音小得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没有了,告辞。”图纶将盛着饼干的篮子放在她手心,如同灵巧的赫尔墨斯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少女即便是做了一场最凶恶的梦,也不会料到这封家信带来的后果是什么。
“而我只是个送信的人,什么也没做。”图纶在许多年后被梦魇缠绕时不忘为自己这样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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