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之杯中的利剑之毒与黯影之酒 第31章僭越的代价

    医生的女儿今天依旧早起，穿过清冷的街道，去面包房购买自己和父亲今天的食物。

    “早安，贝克莱先生。”她对忙着将面包放在门口货架上的老板打招呼。微胖的和善中年人回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姑娘，惋惜的叹了口气。

    “你父亲就叫你一个人这样出来了？”他问。

    “没有关系，我从出生就住在这里……”苏艾摸索着钱包。“今天也和往常一样，请给我两大块亚麻籽面包。”

    老板将两块亚麻籽面包用纸包好，递到苏艾手中，她道了谢。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中年人一脸担忧。

    几个月前，这个可怜的姑娘瞎了。

    蕾蓓卡没有和路西恩一同回白岩城，在她的一再要求下，路西恩只好又将她送回了修道院。清晨的空气非常清新，约书亚站在庭院内打扫，四周静寂无声，只有扫帚拂过地面的声音。蕾蓓卡的脚步声他很远就听到了。“早安，夏藤小姐。”他似乎一直在等着她似的。

    “早安，卡普兰先生。”蕾蓓卡渐渐的走近他，两个人静静的对视了很久。约书亚的表情安详又清澈，仿佛之前没有沾染过一丝人世的尘埃似的。他见到了蕾蓓卡，没有任何感情的起伏，这样的平和让人十分安心。但蕾蓓卡总觉得他用天使一样悲悯的眼光看着自己，水面一样清透的眸子几乎要将旁人心中的哀伤都带出来。

    唱诗班在唱《万福玛利亚》，约书亚站在晨风中，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似乎不关心蕾蓓卡前一天晚上的不辞而别，也不愿对包括她的任何人付出一点点“人”的感情。在他的世界里，也许他真正愿意交谈的对象，只有上帝。

    蕾蓓卡又看了他一眼，径直的走了过去。

    “耶稣基督。”约书亚小声说道。少女已经走远，听不见了。

    图纶罗特兰泽坐在修道院的钟楼上看着这一切——他昨天喝得半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修女们不知道他是个异教徒，只将他当做前来敬拜的粗心少年。穿着黑色长裙的少女沿着小路走来时，他的心都要揪住了——然而他却不再敢贸然下去跟她寒暄。昨晚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就像一场噩梦，路西恩看着睡着的蕾蓓卡，就像看着自己豢养的小羊羔那样。她心安理得的吃着他给的食物，腰间配着他送的剑。从小生活在防御工事里时刻警觉的女孩，却能在路西恩的面前安睡。他已经志在必得了么？想必是的。

    目前来看，图纶在同龄人中无疑是托生得最好的一个：脸孔像雕像一样美好，出生时含着金汤匙，十几年无忧无虑，父母对他十分宠爱，几乎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不少人认为罗特兰泽夫妇的宠溺将他腐蚀掉了，然而这对父母本身也是极尽奢侈之能事，图纶得到的只是作为这个家庭一份子正常的生活。在他十六岁这年，蕾蓓卡的出现终于让他明白，这世间也有他得不到的东西。被命运女神捧在手上的宠儿，此刻却因为一个无法实现的小愿望而埋怨起上天的不公。

    突然，楼梯下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近，图纶感到有些不安：毕竟自己是个异教徒，待在别的神的殿堂中，总感觉十分尴尬与格格不入。转角处出现了一个身影，拿着长长的铜制望远镜的蕾蓓卡，她走上来了，看到了图纶，先是错愕，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许久不见，罗特兰泽先生。”她面无表情的走到了钟楼的瞭望处——这里的防护做的很好，不会有人推她下去了。她拿着望远镜，从视孔里向远处张望，朝着北方。金发少年一时失语，只好呆呆的望着她，哑口无言。她还在出神的观景，就好像身边的人不存在似的。

    “今天天气真好。”图纶词穷了好久，终于挤出了一句。

    “是的。您在这里做什么，罗特兰泽先生？”她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用薄荷色的眼睛望着他。图纶这才注意到，蕾蓓卡的双眼在强光下，颜色会有些变化。她似乎又比之前长高了，清瘦了许多，一头黑色秀发像上好的缎子披在肩头。她在不耐烦的时候会抿嘴唇，顿一顿脚尖，粗跟皮鞋碰撞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叫我图纶。”少年答非所问，这句话听起来却坦诚得不行。蕾蓓卡似笑非笑，“不，您在开玩笑呢。”她又回过头去，摆弄着她的玩具，有颗螺丝似乎松了，她正试着用手拧紧。这块部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听话，她摆弄了半天，出了一头汗，她身上那股胡椒玫瑰的香味由于发热，变得更好闻了，手上的珍珠手链也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响声，那是在她昏迷不醒时，格蕾琛公主送给她的临别礼物。

    等图纶反应过来时，他的双手已经紧紧抱住了她。“不，请别挣脱。”他大声恳求。“我梦里一直渴望着，等我松开时，你就算砍下我的脑袋也可以！”望远镜和那颗执拗的螺丝掉到了地上，滚出去很远。图纶第一次触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那束发丝，她的肩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窄，胡椒、酸梅和玫瑰的香味，还有她心脏在躯壳内跳动的声音，她带着体温的后颈，阳光下还能看得到雪白皮肤下的淡青色血管，被硬质的白色假领子包裹着。路西恩也这样拥抱过她吧？他心想，心中泛起一丝妒忌，却又被接踵而来的巨大幸福感淹没。

    他请求她不要挣脱，她真的没有，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可是少年已经不会去想接下来是否会脑袋落地了，他闭上眼睛用脸颊轻轻磨蹭着她的耳朵，呼吸变得紧促起来。他想起来那朵从她鬓角上滑落的蔷薇，萤火虫漫天飞舞的夜晚她的歌声，她赤脚踏在清冷的溪水里，还有架在他脖子上的一点寒芒。所有的回忆都像浸了水的干花一样，慢慢舒展开来，恢复生机。“所有美好的景色，请你停留……”图纶听到自己的嘴唇发出这样的祷告。

    当浮士德在梅菲斯特面前说出这句话时，他的死期也随之而即。

    “我很抱歉……”蕾蓓卡终于说话了。“我想我已经有了心上人，所以，我很抱歉。”

    这句话就像是一阵惊雷，打中了图纶的心脏。他慢慢的松开了手，她即没有任何发火的迹象，更没有要拔剑砍他的脑袋。相反，她只是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捡起了望远镜，快步的走下了塔楼。

    她遗落的螺丝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反光。一颗眼泪从他眼眶中落下，滴在地上，很快被蒸发得不见踪影。

    这样看来，路西恩不是单恋——他们已经互相喜欢了好久。昔日最好的玩伴和兄弟，此刻带给他的痛苦几乎要让图纶把关于这个人所有的美好回忆全部忘记了，仿佛他从十几年前处处谦让自己就是为了在今日的这一次纷争将自己的份全部夺回来。图纶要他衣服上的珍珠扣，他毫不犹豫的拽下来。家中宴请贵客，图纶要路西恩将最好的窖藏拿出来，他打开了酒窖让图纶随意挑选。可是这次，他将蕾蓓卡的心全部夺走了，一点也没有留给图纶。

    不一会儿，她又出现在了庭院中，将洗好的白色床单挂在晾衣绳上，一边哼着歌，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有什么东西在图纶的心里“哗”的一声碎掉了。他愿意变成伫立在这里的雕像中的一座，永远看着她，哪怕再也无法接近她，再也无法同她说话。“上帝啊，你若是能将她送到我身边，我将一生追随你。”

    北方海岸线的火药味已经十分浓重，战争蓄势待发。如果他不抓住这次机会，给予夏藤家及时的帮助，两个家族以后的交集将会少得可怜。“配备着炮筒的船只……”这个想法仿佛给失意的图纶打了一针鸡血，他暗淡的蓝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将腰间挂着的弩机取下，爱怜的看着它，举起来朝远方做了个射击的姿势。“然后……我只要等你犯错就好了，路西恩堂兄。”

    一群孤儿院的孩子做完晨祷，叽叽喳喳的向蕾蓓卡打招呼，她不冷不热的向他们微笑。约书亚也从礼拜堂中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本宣道册子，看见蕾蓓卡在晾晒床单，他将书放在井沿上，来帮她的忙。

    “夏藤小姐，您今天心情看起来真好。”约书亚不紧不慢的做着手上的事情，一边对她说。

    “是的。”蕾蓓卡将所有高高挂起的床单拉扯平整，关于她为何如此开心的理由，却没有透露一点点。

    她心里十分清楚图纶和路西恩二人对她的心意，而这正是她通往复仇之路上所需要的。原先她只求得到二人中一人的好感，现在上帝将两样都赐予了她，仿佛在对她说“大胆的去吧”。一人不能侍奉二主，同样，一人也不能同时有两个爱人，除非这两个他都不爱。她也隐约感觉到了堂兄弟之间的嫌隙，如果他俩真的反目成仇，她的任务并非是要担当调解人，而是再添一把柴火。

    图纶正在高处的钟塔上注视着她，她装作浑不知情。做完手头的事情后，她在井边坐下歇息，拿出自己的剑端详着，像珍宝一样紧抱在胸前，就像抱着自己的爱人一样。这个动作又将远处窥视的少年刺伤了：那剑原本是罗特兰泽家精心锻造，却被路西恩拿来当了给她的礼物。

    时间很宝贵，多数事情在短时间内的瞬息万变都是不可控的。少年心一横，站了起来戴上帽子，要去做自己应当做的事情了。在果敢和行动力方面，罗特兰泽家族的人都是一等一的。他头一次感到胜算未知时的迷茫，但越是这样，他就觉得有必要孤注一掷。

    路西恩果然无法常住，图纶前脚离开修道院，他后脚就到了这里和蕾蓓卡告别，顺便将捐助的财物带来，这样蕾蓓卡在这里的生活也会好一些。可是，这次蕾蓓卡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平静的说再见，她浑身颤抖，绝望的眼泪在她眼眶中打转。路西恩看着她这副模样，迟迟不愿上马车。

    “长兄，我十分恐惧接下来的生活。我每天晚上的梦里，都会重复那天被从高处推下的景象……”

    “我知道，可是我……”

    “请你怜悯我，搭救我。我不愿再过这样的生活。”蕾蓓卡放声大哭。“我好思念父亲和母亲，这一年多来我未曾收到任何他们的信……”

    路西恩心里一震：她当然不可能收到任何父母的信。摩根格劳恩公爵早就下令将任何收信人署名为蕾蓓卡的信件全部销毁，从最开始，这件任务落在了自己头上。他在将信投入壁炉之前，全部都仔细阅读过。这使他对蕾蓓卡身边的人已经无比了解：温柔慈祥的夏藤夫人，写了无数的信给自己的女儿，在北风呼啸时她的关切和思念，圣诞节时她对女儿的祝福，全部都被火焰吞没。夏藤公爵不断的在信中重复“坚强起来，我的孩子，无人能将我们的荣耀夺去……”。她儿时的好友，一个坚持用规矩的古体字写信的女孩，在蕾蓓卡昏迷的那几天，她的信像雪片一样飞来，每一封的开头都是“亲爱的蓓琪”。路西恩虽然和这位名叫苏艾的女孩素未谋面，阅读了太多她的笔迹，使他觉得这不仅是蕾蓓卡的朋友，也是自己熟识的人。

    蕾蓓卡已经泣不成声，路西恩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中：他亲手毁掉了来自远方所有人对她的思念，阻断了外界和她的联系，让她时时刻刻感觉自己是一个囚徒。在剥夺她自由这方面，他并没有比自己的父母更手下留情。

    “最不想让你当人质的，是我啊。”路西恩低下头，轻轻的对她说。“所以我要赐你女主人的身份，没有人可以将我的妻子囚禁在高塔内，没有人可以伤害我视同生命般重要的人。蕾蓓卡，我的孩子，我爱你。”

    他不顾还在等待的仆从的眼光，将蕾蓓卡紧紧抱在怀里，吻她满是泪水的脸颊。“嫁给我吧，等你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我们去见你父亲。”

    蕾蓓卡没有说话，也伸出手来抱住了自己的长兄——也许即将是自己的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