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白涯给两位姑娘带了几个包子回来,不知哪个准备开张的倒霉铺子给他偷了。
他们站在一处高而平的天台上,一并眺望远方。到处都是四四方方高矮不一的楼房。回到这片只有白色建筑的国都,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亲切。仔细想来,他们不过是离开了一季而已,还能指望这里有什么变化呢。
“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香神?”
说罢,傲颜咬了一口包子。滚烫的油汁从手侧滑过去,烫得她龇牙咧嘴,险些把包子扔了出去。这肉可给得真实在,她就没见过这么老实给料的店儿。
“今天不能去。”白涯扫视了一眼下方,“我去那边的铺子一溜摸过去,听到有两家都提到,今天是腊月十五。”
“那又如何?我们还要准备年货不成?”
“啊的确。”柳声寒想起来了,“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戌时开始,是信徒们拜见香神的时候。如果我们贸然过去,赶上香苑开放大门,信徒们鱼贯而入,可不是好事。”
傲颜也终于想起来了。她将左手的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举起右手凑到嘴边:“原来如此。这样的话,我们便只能晚些时候去了。”
“我们现在可是逃犯,得躲躲藏藏的。真是麻烦。”
白涯随口抱怨着,也将包子塞进嘴,然后拍了拍手。柳声寒有些怅然地望着远方,微微皱眉,这样的表情一直凝固在脸上,难免让人奇怪。
“你怎么了?”
“在监狱的时候,有个囚犯,告诉了我一些事。”
问起她来,她便坦然地说了。也没有什么加工和润色,她一五一十地说出那些话,包括狱友是如何沦落到如此地步,和他究竟得知了什么,以及香阴教的教徒捕捞、杀害鲛人,并拿他们的油脂与死人的混合在一起的事。
虽然君傲颜姑且也算纵横沙场,见了不少大场面,但听了柳声寒说的这些可怕的话,还是没了胃口。这新鲜的热乎乎的肉包子,在她嘴里顿时味同嚼蜡。
天完全亮了,三人的心中各自仍一阵阴霾。白涯百无聊赖地靠在平台的石制围栏上,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君傲颜偶尔挥舞一下手,仿佛拿着陌刀,对着空气做一些刺或砍的动作,就好像生怕自己的骨头生锈了一样。他们的位置很高,这里应该是某个贵族的废弃的建筑,院里到房上都是一层薄灰,没有人会发现他们。君傲颜来回踱步了一阵,随即说道:
“我想下去看看。呆在这儿不能动,太难受了。”
她的性格很“野”,他们都是知道的,坐不住。何况在食月山发生的意外,谁也不敢先行提起,这更令她坐立不安。再何况,他们所有的装备和行李都不在自己手中,一点安全感也没有。说不定,它们已经都被送到乾闼婆面前去了。
“你会暴露,我们可没人给你擦屁股。”
“不会的。”君傲颜解开了身上那层戎甲,然后将高高束起的头发披下,“我一个人行动,不会成为目标。等我再披上这
一层破布,给脸上沾点灰,就不像现在了。这事儿我可干过不少次。我常这样出去玩,军中的人都不曾发现。”
“乞丐也没你这么高的。”
“你谁说要装成乞丐了!只不过是普通农妇罢了。我不去人多的地方,只在偏远郊外散散心罢了。”
“随你吧。”
于是君傲颜将头发包裹起来,用的是地上随便捡起来的、勉强抖净灰的破布,又把衣服下摆向上扯了扯,塞进裤腰里。单看背影,还真一点也不像她了。她将轻质盔甲丢到地上,翻过栏杆,从矮楼上一跃而下。
只剩白涯和柳声寒相顾无言。
太阳升高了一些,直直晒在楼顶上。虽然不热,却很刺眼。白涯一直背对着太阳,靠着栏杆,一句话也不再说过,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过了一阵,柳声寒也说道:
“我去闹市区走一走,听听消息。你暂时不会离开这儿吧?”
“谁知道呢——然后你就和傲颜一样回不来了。”
白涯终于开口。他翻了翻眼睛,有些不屑。
“不会。”
“说实话,我不想管你们,但现在分散开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我知道我尽早回来。”
于是白涯不再说话了。他低着头,不想被阳光晒到眼睛。他只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柳声寒要走就赶紧滚蛋。她无奈地笑了笑,在临走前最后说了一句:
“如果能碰到傲颜,我就和她一起回来。有什么吃的,我们带给你。”
白涯加快了摆手的速度,似乎是催她要走快走。柳声寒看也不用看,就能猜到他闷在膝间的脸一定皱紧了眉头,写满不耐烦才是。
没有武器,没有行囊,也没有钱。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人迹罕至的郊外游走,君傲颜觉得一阵烦闷。她不敢去提那天的事——比歌沉国女王之死的事,更往前。即使过了这么些天她仍然无法轻易接受,祈焕已经没有陪伴在他们身边的事实。
他究竟是真有办法,还是,只是说说,好让他们放宽心地逃走?她不知道,只知道少了他的聒噪,剩下几人之间的气氛从来让人烦闷。她实在是受不了,不然也不会这样轻易离开那两人。白涯肯定也猜到,自己再待下去,难免要谈到祈焕的话题,才不管她在这种算得上危险的时候乱跑。
她散步的这一带没有任何人,或许信徒都在为拜见香神而在城中做准备吧。在树林间,傲颜捡起一根长而直的树干,摸起来很顺手。她试着挥舞了两下,树枝微微弯曲划破空气的声音十分好听。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闲逛了这么久,天色已黯淡,估计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可是她并不饿,也不想回去。
傲颜继续向前走,忽然听到丛林里传来一阵轻微的人声。这令她有些紧张,毕竟一整天没有见到人了,突然在这种偏僻的地方遇到谁,还是有些吓人——她可是逃犯,估计城中已经到处是他们的通缉令了吧。不过会不会是听错了?上午的兔子,下午
的松鼠,都快要把她吓出毛病了。
傲颜攥紧了本打算丢掉的木棍,悄悄朝那边靠近。
天空中只剩一点可怜的微光。冬天总是黑得很早,黑的过程也很快,似乎吝啬于给予橙色这样的暖调而跳过了黄昏。
“你不该在这种时候联系我。”柳声寒轻轻叹了口气,“很麻烦,也很危险。我不想让你知道太多这里的事。”
“先不要说这些。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见面了?七年?八年?”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嗯,诚然于神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但我很担心你。我想我有必要去南国。”
“不,不要过来。”
“为何?结界已形同虚设。否则,你也不会与睦月君对话,我今天也不能”
“这里太乱了。”柳声寒微微抬高声音,“那边的人们需要你。消失的六道无常,比我预想的要多。或许是我来这里太早,不知后面还有谁下落不明。”
“不这件事发生在你之前。”
“什么?”柳声寒愣了一下,“我竟不知道”
“因为消息被压下来了。”
“为什么?这唔,算了,我再自己想想。但既然结界已破,您能否察觉到那个失去联系的走无常?”
“不。虽然最大的结界消失了,但依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这等等,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尚需要证实。我会找机会。”
“我相信你。另外,我知道一些事。但可能对你们帮助不大。”
“您说便是了。”
“其他人,的确都无足轻重,但某种意义上,乾闼婆与紧那罗的确从天道而来。我在来到人道之前是知道他们的。但他们算不上是正统的神,只是神身边的乐师罢了。他们一个持箫,一个持埙。箫是乾闼婆自己的东西,是普通的玉石制成,但紧那罗的埙是神赐予她的,由天界一颗罕见的、完整的缠丝玛瑙雕镂而成。以她的技巧,用那种东西吹出来的声音,对凡物应当有不凡的影响。他们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心怀不满,两人结拜义姊义弟,相约逃离天界,这才来到人间为非作歹。乾闼婆的那枚香炉也是从神那里窃来的。偷盗与叛逃之罪,让他们绝无回到天界的机会。即使回去,也只会面对真神的审判”
柳声寒若有所思:“所以他们知道真正的天界是何模样,却永远不会真正将人引渡天界我明白了。想必这里的伪神们封闭与管控了不少灵脉,也是为了避免与真正的天道有所接触。”
“或许是这样的”那女声顿了顿,发出长叹,“我很担心你。也许我可以过去,给予你们指点和帮助,我能出一份力的。”
“我们会找到办法。在那之前,您待在那边就好。”柳声寒轻轻摇头,“不能再搭进更多人了您的情报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不论如何,感谢您,朽月君。”
“对了,那里还有一把失落的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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