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昏暗的神庙。
这里的一切都是石头堆砌的,显露出一种晦暗的惨灰色,灯火间距很远,看上去空旷而死气沉沉。神庙内也没有任何摆件,没有任何壁画,只有青苔零零散散地攀附在几处石壁之上,或许是那些地方比较潮湿。除了这种特有的淡淡的湿气,神庙内也没有任何燃过香的气息和痕迹。凉风从无门的塔洞里窜进来,吹到身上有一种往骨头里钻的冷意。
“您平时就住在这儿吗?”祈焕忍不住问,“这也太冷了。”
“有些房间没有这么冷。”楚天壑提着灯,回过头解释,“而且房间里有灯火,足够温暖。别在意这些,我带你们到地下遗迹去。”
所谓的地下遗迹,便是楚神官说的存放赤真珠的地方。当然,还有白涯父亲的遗物。他带着他们走向神庙深处,这已经超过了上次柳声寒涉足的地方。他们一直走,走过了中庭与列柱回廊,终于来到了神殿之中。但这儿真的算不上气派,只让人觉得空旷,觉得压抑,觉得冷。一切都残破不堪,落了厚重的灰,仿佛从来没有人涉足,也没有人清理过。他们走过的石制地面,回过头都能看到白晃晃的脚印。
从回廊开始,灯光的颜色就变成了奇异的亮蓝色,比宝石还要晃眼。柳声寒看着那些火光,低声地对他们说道:
“那就是不熄的长明灯”
“这么多?”
他们看着楚天壑的背影,他是如此沉稳地迈步向前,似不可阻挡。鲛人炼制的油灯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只是买下了商品而已。何况他们更不愿意多想,因为他什么都能听到。这时候,几人都开始觉得,这可真是一个容易令人不快的能力。
楚神官走到神殿中央,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神杖。他用力将神杖在中央的地面磕碰了一下,地面的裂缝里泛出暗红色的光,向四面八方蔓延。他们连连躲闪,生怕踩到这些线。等红色的光线如同浇筑的熔铁般连成一片时,地面上浮现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形阵法,古老的符文层层堆叠,不知其意。接着,某一处地面开始下沉,断断续续的,朝更深处蔓延。地面下传来移动的声响,是石与土在摩擦,仿佛有巨蛇朝下旋转着挖掘。
“诸位请。我来带路。”
地上溢出的红光消失了,楚天壑来到地面上那洞的旁边,抬了抬灯示意他们跟来。然后他就转身下去了,直到整个人人影都沉没在那深不见底的窟窿里。他们靠近那里,看到一排有着特定弧度的朝左往下的石阶,呈巨大的螺旋形。侧壁有灯,楚神官向前走的时候那些灯从侧面都被点亮了,灯火点燃的速度逐渐超过他所走过的地方,照亮了前路。白涯先跟着下去了,然后是君傲颜,柳声寒紧随其后。祈焕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入口,也随他们一并朝地下深处走去。
似乎是沉默持续了太久,楚天壑怕他们无聊,便自顾自地在前面说起话来。
“地下遗迹是当年那位无名的勇士与蟒神交手的地方。大战打了三天三夜,烈火将这一带的森林烧得干干净净就有了如今的大沼泽。神庙建设在这里,人们声称是为了镇压为非作歹的妖物。实际上,蟒神大人告诉我,事情并非如此。不过知道传言的人本就不多,知道真相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的确我只知密林曾起过火。”柳声寒回忆着,“那大概是在——六七年前?我记不太清了,但离现在过的不算太久。”
“但九天国的结界是十年前形成的,那时候您还不是大神官吧?”傲颜问。
“嗯,还不是。人们建立了神庙后,就销声匿迹了,现在留在这里的人都没有参与过神庙的建设。有时候,一些修缮工作也不好做,因为
神庙的结构有些特别,不是专门的石匠木匠是看不明白的。这里的构造都像是直接来自于蟒神的意志——是按照它的喜好建设的。”
祈焕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难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格若不是来自人间的审美喜好,倒是能够理解。老实说,是挺气派,就是太冷清了。”
“摩睺罗迦大人不喜欢太吵。”
一路上,白涯一言不发。他的脸显得过于惨白了。这里分明很冷,他的额头却渗出细密的冷汗。看得出,他在极力压制一直起伏的情绪与那难以把持的对药物的依恋。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别的地方,其他人都不曾看到他这个样子过。想必能让他控制住自己的念想,一定是即将看到的、属于生父的遗物了。
那把刀,那把水无君亲自给他接上的,削铁如泥的刀
听到了白涯的心声,楚天壑在前方叹了口气。他轻声说道:
“您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在我离开家乡之前,我们便有过交集,也算是朋友了。我们走的本是截然不同的道路,拥有迥异的人生。我们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任何方面。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我们也有缘相遇,有缘成为朋友。”
白涯艰难地开口:“他的性格其实很好。不论是谁他都能聊起来,不论谁也能很轻易地信任他——在发现他的手臂是一把刀之前。”
“偏见本就是一把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白少侠您不要在意,我活了这么多年,对人性是个什么东西倒也看得透彻。就算您的父亲不为左衽门做事,光是看到他那把刀,就不敢也不愿意与他说话了。”
“所以他总是很多话。”
“这倒是真的。不过对我来说,话越多越好。我对家乡的变化也很感兴趣。他讲了很多事,别人的事,自己的事你的事。他一直为你自豪。”
“”
他只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昏暗的阶梯显得更加狭长。
“唔,你很不喜欢左衽门。”楚天壑察觉到了什么,“其实我也略感意外。因为很少有人没见过母亲,却依然对母亲心存怀念的。您的父亲真的伟大,他能将您母亲的一切美好具象在您的心里——就好像她曾真实地参与您的人生。尤其是您这样的人,要领悟这种感情似乎更加困难。喔我没有不好的意思,您别见怪。”
“没关系。”白涯并不在意,“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这也有坏处。你爹说,你对左衽门有一种不必要的仇恨。他觉得那是他没教好。我倒是告诉他,世间之事都是两难全的。顾及了这一面,在另一面势必会疏忽,或是无法控制它发生。他怎能又让你感到母亲的好,又不去记恨杀害母亲的凶手?”
“的确是这样,我也是对他这么说的——从我很小的时候。”
“他还是选择了让你感知爱。我算是完全被母亲一手带大,反而不知父爱为何物。从这点来看,说不定我们也很谈得来。还有君姑娘我知道你们都很不容易。但一切都会变好的,对吧?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在沉痛的话题中强颜欢笑,恐怕也只有楚天壑能干得出来。白涯怎能不恨左衽门呢?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如何将那些恶人杀个干净,一刀又一刀,直到刀和人都染成红色。割断他们的喉咙,就像当年凶手对活着的母亲做的那样;剖开他们的肚子,就像当年父亲不得不对死去的母亲做的那样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这并不是为了整个江湖的安定,不是为了将更多人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里救出,而仅仅是为了为了复仇。他的出生好像就是为了这个的,可父亲偏偏不让,他宁愿自己有的是前者
那样济世悯人的情怀。
可白砂不恨他们吗?他不该恨吗?不该恨这个夺取他所爱之人的地方?不该恨那些杀了他所爱之人的地方?
“嗯你知道吗?我和您父亲都认为,凡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楚天壑放慢了脚步,像是刻意留出时间说话,“猛虎伤人,也捕食野羊山兔,防止它们繁衍过度,肆意抢食人们的庄稼。就像左衽门它的存在也间接控制了善恶均衡。若不是那些所谓恶人的存在,或许您的母亲也不会平安长大,不会遇到您父亲,更不会有您。我知道这些话过于辩证,也过于云淡风轻,您可能难以理解,理解了也无法接受,可我终归该告诉你。”
白涯没有说话了。他的朋友们也不是楚天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然也可能是他没力气说,他的手似乎又有些抖了,走路不至于歪歪斜斜,但不如以前那样步履稳健。这点区别只有常年习武的人能看出来,但对他的朋友来说都很明显。君傲颜想去扶他一下,又怕他太倔,不让他帮忙。这人总是觉得好像接受了别人的帮助就是承认自己能力不足似的,也不管自己到底能不能顶住,还说不得。
祈焕忽然随口道:“要不歇会?这路也太长了,我都走累了。”
“是缓解的药效过去了吗?”柳声寒看了看他,又看向前方楚天壑的背影,“敢问神官大人,前方还要走多久?”
楚神官停下来,转过身,看上去并不觉得累。他当然能明白现在是怎样的情况,便说:
“还有一阵子,不远了,我们已经走了大半。白少侠需要休息吗?”
“不用。”
既然白涯本人都这么说了——虽然他也只会这么说,几人便跟着楚天壑接着走,但神官也将步伐放慢了些。祈焕听到白涯急促的、嘈杂的呼吸,连心跳的频率都有些骇人。就在这个时候,白涯忽然低声对他说:
“烛照和幽荧,你还想要吗?”
“啊?”祈焕傻愣愣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如果以后,这两把刀——”
“说什么呢?听不懂。”祈焕摆摆手,加快脚步,与前方的楚天壑近了些。
白涯便不再说了。他感觉眼睛很花,有一种剧烈揉搓眼睛以后再睁开,或者蹲久了忽然猛站起来的感觉,视野里一闪一闪的。他伸手扶在墙上,感觉墙壁也像棉花一样软,又像冰块一样滑,不如看上去那么粗糙。它好像在呼吸似的一起一伏,让白涯真真切切地担忧起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从以前开始便不怕死但他不喜欢衰亡的过程。这种戒断反应,无疑是令人觉得生不如死的,他宁愿自己死得干脆一点,漂亮一点。
侧壁的灯火消失了,他们来到一处更空旷的地带,大概是到底层了。这里就是几年前的遗迹吗?几人有些恍惚地向前走,看到脚下遍布着白色的骷髅。骨头都很完整,像是自然腐烂在这里的。难道是想要偷取赤真珠的人?祈焕还没来得及问,发现柳声寒僵在原地。他和傲颜顺着她的目光看上去,前面的确有一把断刃,深深插在墙面上。墙壁很高,很大,有一些难以名状的黑色的东西覆盖在上面,层层缠绕,似乎整座墙都是它构成的。它像盘虬卧龙的树根,又像海中凶兽的腕足,以扭曲的形状从断刀中心扩散。中间似乎有突起的什么东西。
这不对劲。
回过头,楚神官背对他们,看向来时的阶梯。他不再说话了,但他的身上却一直发出接连不断的、细微的“咯嚓”声,在空旷潮湿的遗迹中有些刺耳。白涯伸出手,一把拍到他那不知何时变得僵硬如尸体的肩膀上。
他猝然回首,整个头颅彻底翻转过来,面部裂开数只猩红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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