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
睁开眼,比平时晚起了一刻,似是有些懈怠了。许是近两日太劳累,歇得也晚,但这对他来说并不能构成一个晚起的理由。冬日的天还黑着,但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检查弓箭,再打磨一遍柴刀,清洗昨夜浸泡的衣服。他没点灯,太浪费,而且做这些事他早已轻车熟路,对任何东西放在任何地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除了清洗衣服,但那时天已经蒙蒙亮。昨天的兽血沾在上面,回去的时候已经干透了,要泡一阵才能揉掉。他也可以稍微磨蹭一点,看看话本,发发呆什么的,把衣服洗完再睡。但那样的话,第二天按时起床就会睡得少些,他不喜欢在没有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
把衣服挂出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迎着初阳,他看到麻布衣裳的左边角破了个洞,不大不小,回头得补,先记下了。收拾好所有今天出门要带的东西,包括昨夜包好的干粮,今天至少要再砍满满一筐柴火才行。今年,这座山的冬天比往常冷,他必须多做准备。本来是打算买炭的,但在原本计划好采购的时日,山下那位卖炭翁病倒了,没来得及。看来有时候即使自己将时间规划得很清晰,赶不上别人突发的变故也是无可奈何的。他预备买炭的时候不算太晚,但谁知卖炭翁一病不起,看来盘算好容错的空间还是不够,以后在这种必备的事物上必须要多做考虑。
一般的事也就罢了,像这样生活中重要的部分出了差错,就会耽误他更多。原本今天可以稍微悠闲一些。但影响也不算太大,毕竟自己为之后的日子留出富裕宽松的部分,就是用来弥补之前的失误。不过这种失误不能太多,他总在提醒自己。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因为一时疏忽而导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过于忙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午时四刻。
目标完成了一大半,还差一些,该吃点东西了。他拿出干粮,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在夏天,湍急的水流会没过他坐着的这个位置,但冬天不会。因为今年冷,这条河暂时断流了。河床的最中心显露出些许潮湿的痕迹,却没有一丝水流。他知道会有这种事,所以带了竹筒自制的简易杯子。水很凉,估计到了过年那阵子就要冻成冰疙瘩了。不过,到那时自己也不需要提着竹杯在山上忙前忙后。
对了,年前要再检查一下屋子,看看哪里还需要修补。这是很老很老的石头房子,但很坚固,除了石块连接处的泥时常会脱落,要不断地填补。这泥也有讲究,石灰、沙子、黄黏土各有比例,一点也不能错。这屋子和教他盖屋子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但他的知识流传下来,且不仅只有这些。那人还告诉过他,往砖石里加糯米浆能变得坚固异常。有很长一段城墙就是用这样的材料盖的。他寻思着,上哪儿找这么多糯米来?不知那些粮食够吃多久。但既然是城墙,好歹安全上的收益应该也能抵上。
他站起身,吃饱喝足就站起来拍拍衣服,去背一旁的柴筐。有些白色饼渣掉下去,眼尖的他注意到了。他想起来,那个人肯定会将自己指责一通,因为任何能吃的东西——哪怕一个油点,只要还没干他都要伸一根指头出来抹掉,再把手塞进嘴里刮一圈。这实在有些不太雅观,而且他们的日子还没到那么过不去的地步。可这人就是很节省,还要教育自己节省。他背起筐,思考了一下,觉得也罢留给鸟雀蚂蚁也是好事。但他没走几步,转念又一想,这季节哪儿来的虫鸟?果然还是浪费了。于是这点饼渣就落在他心里,成了抖不掉的结。
申时整。
他刚好在这个时候回家,比预想的时间早半个时辰。他以为这一带的枯枝都砍完了,没想到不久前有棵小树死了,水分蒸发殆尽,他捡了便宜。刚好,他拿起斧头将比较宽大的部分劈开,码好,与其他枝条一起悉数码在老地方。昨天抓到的狍子已经剥了皮,这时候拿到山下卖,还能卖出价钱吗?若是早点抓到它,就能和之前的一批兔皮一起背下山卖,现在单单为它跑一趟好像不划算。要不自己留下来做个什么得了
既然时间比较宽裕,正好检查下房子。房子不大,但安全又保暖。屋后围着一个后院,还挺大,里面的土壤比山上的肥沃太多,是那人用心弄了很久的。光是把这一带的碎石拉出去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更别说怎么把它们挖出来了。那个人生前喜欢在这儿种点瓜果蔬菜什么的。他对自己说过,人光吃肉也不好,长不高,而且容易得病。自己还小的时候,以为他嫌自己太能吃肉,怕养不起,后来发现确实有道理。但他自己不太会种东西,什么都养不活,种一个死一个。当时那人特意划出来一块地方,两人种的东西一样,平时浇水施肥也都是一起,结果就是养得没那人好,他干脆不再管。
肥硕的蔬果总是迎来山上枯瘦的动物,大一点儿的能设下陷阱。天还没亮时,若听到动物的惨叫声,两人能当即从床上弹起来。再小的就太灵活,不好找更不好抓,还破坏植物的根,着实可恨。那个人教自己用石灰、油之类的东西来防它们。
现在人已经死了,这地自然也荒废了。这是他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天。上一年开春,地里长了一丛茂密的小黄花,从屋里望出去金灿灿的,看着舒心。其他枯死的东西都与茂密的杂草被他一并拔除,但留下了这些花。没什么特殊的香味,只是简单地好看。他叫不上名字,在山上也不多见。想起来的时候,他就浇浇水。花儿很顽强,一朵接一朵地败,又一朵接一朵地开。直到深秋它们才变成一团枯草,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踪迹了,也不知来年春天还会不会出现。
酉时一刻。
他给锅上煮了点粥,备了点腌咸菜切碎。他本想弄点肉沫进去,但放弃了,今天想开荤的欲望不是特别强烈,留给想吃的时候多吃些。他离开灶边继续打扫,反正他总能在最恰当的那个时机回来熄火,粥总是煮得最好。他也从来不会忘记锅上烧着东西,但那个人越老越会犯这样的错。有一次自己不在家,这老家伙果然忘了,险些把房给点了,幸亏自己及时赶回家。那天他急得将老家伙痛斥一通,谁知老人家还委屈起来,低着头不说话。他看着眼下满头灰白,忽然感觉喉咙哽住,觉得自己是在苛责了。他只是不敢相信,这个人老得比自己预想的太快。记忆中,他依然是那个头发乌黑,目光炯炯,意气风发的猎人。若没人问,谁知道他已年过半百了呢。
那天后,他再不许老猎人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动火。还好老家伙脑子清醒,能记住这茬。
他给柜子上擦了灰。这柜子也是老猎人自己做的,特别耐用,几十年了一点都没变形。他的目光落在第二层的抽屉上,犹豫了一下,拉开,拿出一个盒子。这盒子里收拾了一些零碎的东西,比如针线、几枚珠子、一些颜色好看的石头、两个断了绳的坠子,还有
一枚玉质的平安扣。
简单打磨的圆形玉石,一截拇指指节长,没有任何花哨纹络。边缘薄些,中央有个米粒长的小圆孔,穿着根普通的绳儿。玉应当是好玉,水色饱满圆润,被人养过似的,半环是半透的白,半环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翠色。他说不上更多名堂,只依稀知道翡翠里有一种叫白底青的,这玉瞧着像是那回事。
这平安扣看着值钱。他不懂这些,也不知道它从哪儿来。绝不会是老猎人留下来的,没谁给他留纪念礼,若是捡到的铁定换了米面,更不可能往回买。很多年前的某天起——甚至可能是十年前,他自己就在家中发现了这枚玉石。近来小屋也没招待过旅人,不会是谁落下的。他本想去问,又担心老猎人以为自己是偷来的,揍他一顿——这事儿不是没发生过。犹豫间,他被喊去干活,随便收拾起来。后来,他也没再翻找过,老猎人也没提起,兴许是没注意到。这块平安扣就放在这儿,直到他收拾遗物时,才重新在角落里发现。
他拎起黑绳,这块玉吊起来,微微转了一阵。中间的洞对准他停下来,像一只眼睛在审视他。这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便重新放回抽屉里,关上。
饭后刷锅洗碗。水缸里的水用完了,他得在天黑下来前到河没断的地方打一桶回来。出门前他想了想,习惯性地背上了弓箭。
这个决定是对的。在他刚盛了水,直起腰时,看到河对岸有动物的影子。那大小,难不成是昨天跑了的那只狍子?他在瞬间做出判断,熟练地抽箭拉弦,将箭头瞄向那边。因为两岸距离并不短,不然河也干了。但这附近没有能过河的石头,盲目下去虽不怕腿冷,却怕水声吓走了它。所以,在此地放箭射中它再过去捡,是最好的方案。
还是有些远了。
天色已晚,他看不太清。那猎物还在原来的位置么?方才不再看到灌木摇晃,兴许没挪窝,应该也没注意到自己。必须一箭定成败,若没有击中,将它惊走就麻烦了。第二箭难说,虽是冬天,但邻水的对岸仍草木茂密,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你犹豫什么呢?”
唐突的人声令他一惊,手一松,箭发了出去。他射偏了,但也不能怪他,毕竟本就没有瞄准,恰起一阵冷风影响了箭道。那边的动物立刻发出一声惊叫,夺路而逃。
是个大家伙呢,放跑了。他眉头一皱,准备回过头,看看是谁大半夜跑到这等荒山野岭坏他好事。但是,偏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慑住了他,鬼压床般让他动弹不得。那阵凉风也成了阴风,令他感到一种怪异的寒气,这绝不是冬日此地该有的风向。这不对劲。
他闻到一阵花的芬芳,淡淡的,像是菊,又像莲。不论如何,都不该属于这个季节。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却将一阵战栗扩散到全身。他试图挣扎却做不到,所幸似乎还能发声。比起恐惧,他更为愤怒。失去身体控制权的他激愤地质问道: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身后一阵轻笑过后,又传来一阵沉吟。
“我来做什么?当然是”
他又靠近些,用烟杆抬自己的下颚,但还看不到脸。此刻,搭在肩上的手骤然收紧。
“——来帮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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