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鹓正胡思乱想,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东西扎上自己的手指。但一滴殷红的血就是渗了出来,她还有些惊讶。紧接着,她就有些不适了。并非是疼痛,而因为她不喜欢红色。
看不见的针引出血,落到飘过来的符咒上,像有个透明的手递过来一样。这细不可见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连送到自己嘴边用唾沫舔舔的工夫都不用。血在写了奇怪符文的纸上略微扩散,随着一阵风飘回凛天师的手中。他说道:
“在作法前,我得先告诉姑娘有了这指尖血,我或许会得知一些姑娘的私事。至于能看到什么,都要随您自己的心性。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人怕别人知道,就能保护得十分紧密;但有人越怕被人知道,秘密越容易显露出来。我不会去抓那些杂念,只会打捞有用的东西,除非这二者有重合的部分。也就是说,我无意窥探您的隐私,却依然存在这种可能。我得先把话给您说明白。”
吟鹓知道天师只是告诉自己,而没有询问的意思。但这时候她并不觉得被冒犯。自己再怎么身世显赫好吧,也不是特别显赫,总的来说也是平民一个。能惊动六道无常与这种避世高人,恐怕自己的麻烦绝不会小,她完全理解每一方的处境。何况她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事。
哪怕是那些事,听上去血淋淋的、残酷的事。
她从来无意隐瞒,反正其实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是若谁要提起,便像撕开她的血痂一样痛苦。若是大家谁都心知肚明,只是心照不宣不去提及,倒还好受些。尽管这听上去像逃避责任,可还有什么是她所能承受,什么又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一句老话:来都来了,就算她不乐意,还能从山上跳下去不成?没必要,事情也没严重到那个份上。她点了一下头,就一下,但幅度很大,是下了决心。
“如此,凛某便放心些,即便我知道,这还是有些对不起姑娘,多有得罪。阵法我早已归置完毕,两位且随我来。现在正是适合作法的时机,耽误不得。一会我坐在阵法的东边,吟鹓姑娘坐在西边,我们的距离不超过一尺。水无君站在阵法三尺开外便可,切莫离太近。不然阵法周转起来,可能会受到影响。”
水无君点点头,牵着吟鹓随他走过去。凛天师一扬手腕儿,符咒飘出去,悬停在一处空地上。空地忽然以它为圆心,扩散出一个发着微光的圈来。说不定这光芒很强烈,只是大白天的看不出来罢了。凛天师踏入阵内,脚下没有一点声音,但吟鹓似乎听到有节奏的一个鼓点。按照天师的意思,她也走进去,又听到了那声响,之后便不再有了。
两人面对面,如打坐般闭眼盘腿,中间就是那道沾血的符咒。天师说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睁眼,除非听到他的允许。水无君知道,他是要“入定”,以窥探吟鹓的因果。这法子若不是有着高强的灵基,恐怕是要折寿的。对凛天师而言亦是如此吗?水无君不太清楚,因为他好像这样帮过很多人。在她的概念中,几百岁的仙人并不少见,他这样就说自己已经老了,是不是与此有关?仙人们或广结仙缘,广收弟子,以求仙缘;或闭关自守,不问世事;或炼丹炼药,清身凝神。独独这凛天师云游四海,行善积德。这么做的人不是没有,但都是顺手的事,没谁把这当正经活干。归根到底,仙人修行多是为了却尘缘,得道飞升。这人好像不在乎自己离天界有多近多远,就这几年才老老实实找了一处山头,琢磨着再活久点,多帮些人。反倒他人还没死,多少庙宇都供上了香火,也算奇景。
刚想没多久,那法阵中央的符咒忽然烧完了,一撮灰烬就从她眼前迎面而来,吓了她一小跳。她错脸避开,那灰烬羽毛似的窜到天上。就在这一刻,风起云涌,一瞬间滚滚白云都像是加快了前进的步伐。这也是错觉吗?或许只是普通的光影游移罢了。但能让太阳的光芒也变幻莫测,这究竟是什么法术?
水无君看着他俩,也不敢说话。凛天师始终是那样平静,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反观叶吟鹓,不知为何紧锁着眉,略收下颚,一副受刑似的模样。她有点担心,又因对凛天师充分信任,才没有做出任何询问。
凛天师看着是挺安静的,自己所见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像一支箭,一阵风,一只鹰,在无数场布局不一又没有衔接的戏台上穿行。巨大的信息流涌入眼里,灌进心中,他敏锐地去捕捉那些有用的部分。
没有到处也没有。他意识到事情比他设想的更为棘手。或者说,是他所设想的最麻烦的可能性,那便是常规的手段没法揭露这其中的原因。凛天师开始觉得,或许这是奈落至底之主也难以涉足的某个领域,所以才会如此重视。
那位大人也无法干涉的,只有规则本身。这就要弄明白什么是规则,是哪个规则?
只能是前世的因果了,这很容易想到。于是顺藤摸瓜,他朝着精神的更深处挖掘下去。他必须小心再小心,因为稍不留意,略有差池,就会对这孩子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他宁可不是将这件事一次搞定,也要提起十二分谨慎之心来。
忽然,他看到一抹红色。
对,是红色。
一开始是一个点,接着就成了一条线。红色的是一只鸟,巨大的鸟,像一抹光焰。以她为中心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天幕,由远及近,是一片夕阳。
然后,线变成了面。
漆黑的林谷随着她的坠落冒出窜天的红色火光,与晚霞相交辉映。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醒目的红色。但他除了听到树木燃烧的噼啪声,还能听到夹杂其中的、一种有节奏的心跳。它像是人类的,又与人类不同,更分辨不出是什么兽类。
怪诞的场景一幕幕闪现。
红的山,红的海,红的天。
燃烧声,心跳声,歌吟声。
巨大的禽鸟的骸骨。
燃烧着漫天的线。
强烈的窒息感。
鲜活的琉璃。
明亮的夜。
红的血。
希望。
承诺。
命运。
死亡。
诅咒。
诅咒。
诅咒。
诅咒。
他猝然惊醒。
一切正常,没什么不同的,只是天不知何时暗下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他立刻看向对面,那个苦苦忍耐的小姑娘,她竟硬生生坐到现在没哼唧一声。他首先昂起头估摸了一下太阳的方位,它躲在厚厚的云层下,只是一处微弱的光团。竟一个半时辰之久了。法阵已经消失,水无君坐在一丈外的石头上,看上去也等了老半天。见凛天师睁开眼,她立刻走上前来,天师只是说,先扶叶姑娘起来。
可怜的吟鹓腿都麻了,一脸哀愁,动也动不了。但更令她难受的可能不是腿,而是方才的醒梦。换句话说,白日之梦?水无君可不知道,她只是伸出有力的手,单臂就将她搀起来并架到了自己肩上。凛天师修习百年,这点时间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何况不谈身体,单思想上所消耗的时间仅弹指一瞬,小憩的功夫都说得太长。不过,这次他的精神重归肉体之时,也感到了比以往更多的疲惫。他叹了口气。
“山海”
水无君心生不妙,一没注意,对他直呼其名。但对方并不在乎,他更在意别的事。
“我们回屋坐下说。我先给你们沏茶。”
“啊,我来吧。”
“不用,你陪叶姑娘一会。”
“好。方才我打水放在炉上了,直接点火便是。您的器物上都是灰,有日子没用了。”
仙人自当是绝粒停厨,餐霞饮露。这红尘之物碰的越少,身躯便越是干净,越能接近通天之道。凛天师只是点头,没再说话了。水无君之前看到过了,屋里收纳了很多他用不着的茶叶织物之类的贵重物,估计是有事求他的人硬塞过来的。有能力收下而不会影响对方生活的东西,他倒也会收下,否则别人的良心过意不去。毕竟,都找到这儿来了。但他的仙途若没有什么进展,恐怕也是因为与尘世接触太多
天师去拿茶叶,杯子水无君都洗好了。虽然一共洗了三个,她也知道只用得到两个。但你该不该记得第三人,多少是个表态。凛天师果然只拿去了两个杯子。水无君坐在叶吟鹓的旁边,感觉她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大冬天还冒着汗。一来定是血液不好好流过双腿,乱了循环;二来怕是刚才入定,有什么影响了她。
叶吟鹓怎么会说出来呢?她只觉得难受,难受又害怕。她硬是清醒地把自己最讨厌的梦重新做了一遍,时间也掐得一模一样。听说人睡觉时,眼珠子动了才是做梦的时候,若睡的还成,一宿也就一两个时辰的梦,大多醒来就忘。她实打实地走了两小时,腿除了麻,还酸痛,简直把自己上山的路补回来了一段儿。这一切都不如梦里那样转瞬即逝,只留下最关键的印象,那些苦痛也是实实在在的,连心里那种莫名的酸楚与悲哀也显得尤为真实。
这大概是被天师看到了,但她巴不得看到,还省了她去描述。这会儿,凛天师已经泡好了茶,将杯子摆在她们面前。然后,他才整理了衣摆,慢慢坐在她们对面去。
“叶姑娘让我想起我的徒弟。”
水无君的嘴巴张开一条细细的线,不是感到惊讶的程度,也不是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只是这么做了,且僵了很久。她或许明白了什么,但更多的是不明白的部分。叶吟鹓定是没听懂的,只觉得天师的眼神比起先前的“公事公办”,多了一丝算不上柔情的东西。像父亲注视儿女,带着古怪的悲悸。
这不是和自己父亲眼里一样的东西吗?
“阿鸾。”
终于,水无君的嘴里吐出一个生硬的称呼。她可能很久没提过这两个字了。
“阿鸾是神鸟托生的孩子。因无常们带来的那缕魂魄,生而为人,仅一世而已。她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我依然是年轻的模样。她还问我,我俩谁算白发人,谁算黑发人?临终前她将一把剑托付给我,如当年我送她一样。你知道,此生此世,她是护城的黛鸾神鸟。”
“”
“叶姑娘的前世是名为迦陵频伽的妖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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