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开始制作妖怪。”
“制作?”
谢辙眉心拧出了疙瘩。寒觞的厌恶爬上眉眼:
“这也是能做出来的吗?”
“无庸一族,同许多名门望族一样,雇佣了许多郎中。但给人看病算不上什么难事,难的是给妖怪看相把脉。妖物本就与人不同,妖与妖之间更是千差万别。所以江湖上很少能请到这样的人,更多的医者,是他们自己培养出的族人。而这些所谓的医者在江湖上,有别的名字。”
“别的名字?”
“解体师。”
这是个只要听上一次就会令人不安的称呼,它很轻易就能让人联想到具体是哪三个字。两个人都觉得一阵恶寒,露出既嫌恶,又惊异,同时还有些忌惮的表情。夫人很能明白他们的心情,即使再说起早就知道的事情,她也像是有些疲惫,以手指轻轻捏按自己眉心。
“事实上正如这名字传达出的意思一样。他们所做的,就是这些天杀的勾当。”
这群人,精通拆解离析,同时也精通缝合与重组。利用妖怪、普通的牲畜与其它人为制造的材料,解体师们能用原本的一个妖怪,造出不止一个类似妖异的存在。这样的造物能力未必能有原来的妖物强大,但胜在数量,也节省了他们再捕捉或驯服许多妖怪的时间精力。他们更有灭绝人性的手段,省略了现实中循序渐进、步骤繁琐的驯顺,将妖怪封印在媒介中很少有人知道在那些妖怪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是日夜无歇的摧残,还是意志最薄弱时的趁虚而入?最终,那些妖怪不再认得出曾经的同伴,甚至忘却自身,只把自己当做无庸家的兵器,更甚者以为自己生来便是如此。
寒觞听得牙关紧了又紧,他在人类中待得太久,不常与其他妖怪交谈,以至于时至今日,他才得知这些令人发指的罪行。他带着一丝侥幸,询问夫人:
“既然他们已经有了那么多妖怪,自成一体的制造手法应该不再需要大肆捕捉搜罗才是。这样一来,不会再有太多自由的妖怪受害吧?”
“你想得太好了。但说真的,我们也希望他们能止步于此,只是人的欲望永远得不到充实。”夫人报以苦笑,“无庸家的势力与日俱增,胃口不会轻易满足。他们做这些事,除了需要人手,还需要钱财。对于他们的独门技法,无庸氏自然是牢牢抓在手心,不肯拿来交易。要获得钱财,终归还是剥削妖怪,直接以妖物身上的东西换钱。譬如将妖物以最劣质的食物和水,养在狭小空间里,日夜抽血吸髓”
“算了不要再说了。”
谢辙叹着气,示意夫人停下。他担忧地看向寒觞,后者脸色奇差无比,拳头攥得紧紧,手臂都能看出青筋。无庸氏如此心狠手辣,只希望聆鹓在他们势大之处,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危。可话虽如此她兴许已深入敌营,明哲保身又谈何容易?他们只在心中苦苦哀求,看在她是个寻常女子的份上,少说该能落个人道的待遇。尽管二人也很清楚,对那些泯灭人性的妖畜不如的家伙来说,这要求也足够苛刻。
说了这么会儿话,雨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反倒愈下愈大。浓云堆积,天色昏沉,大雨逐渐打伤了花草,零落而冷清,教人心中沉甸甸的,坠了冰块一般。他们本就是争分夺秒赶了一路,在这里避雨不过是稍作歇息,攒些力气。当下二人心急如焚,都不由得想,不如继续冒雨奔行——早一刻钟便多一刻钟的希望。可转念一想,说到底,他们对妄语和聆鹓的下落不还是一无所知吗?
两人面上都像蒙着寒气,有些苍白发青。夫人看了看他们,带着歉意开口:
“不好意思,是不是吓着你们了?莫要往心里去,我也只是谈及此事,顺带提起。”
“您不要在意。”谢辙客气地回答,“实不相瞒,我们也在追查一个无庸家的关键人物。知道的多,心里有准备,总是好事。”
夫人点点头,又问:
“所以,您是阴阳师,还是”
“在下谢辙,算是阴阳师,旁边这位是我友人钟离寒觞。还未请教,夫人您尊姓大名?”
他还未说完,夫人发出一阵小小的惊讶的声音。
“我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你的式神。多有得罪。”
寒觞露出怪异的神色,像是被噎住似的。
“因我和妖怪熟悉,能认出您也是一位妖异,故一时想岔。”她抱歉地向寒觞解释,“唉,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名为皎沫。”
皎沫
谢辙和寒觞齐齐一愣。这个名字显然不算常见,更关键的是,他们对此还颇有些印象。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由寒觞问道:
“恕我冒昧,可否得知您的姓氏?”
“我只有这个名字。”
他们沉吟片刻。对于归海氏的嘱托,他们自然记在心上,只是单凭一个名字,他们还有些难以置信,竟然就这样轻易遇到了要找的人。然而萍水相逢,对方以礼相待,二人也不好盘根究底,穷追猛打地询问。谢辙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想到了一个确切而不失礼的试探方式。他找了找,取出了归海氏赠予的龙哨。
“皎沫夫人,不知您是否认识这个信物?”
皎沫在瞥见龙哨的一刻,便像恍然确认了什么。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既是如此,我也不瞒你们。看样子,你们知道我的来历?”
谢辙轻舒一口气。寒觞点点头,答道:
“我知道。您是来自深海的访客。”
“这龙哨,属于我一位友人。”她示意了一下谢辙手里的哨子,“既然在你们手中,你们曾与他会面,想来他一定也在这方大陆之上了。”
“是。”谢辙补充道,“他在找您。”
“若我没有猜错,一旦你们吹响龙哨,他就会出现?”
两人都下意识地点头。皎沫静静望着他们。
“那么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夫人您说。”
“你们能不能不要吹响它?”
“这”
他们本以为皎沫夫人是愿意见归海氏的,甚至都做好了满口答应的准备。不曾想,她的话峰回路转,传达出的竟是一种抗拒。他们俩不是友人吗?为何她见都不愿见他一面呢?那位龙族的朋友,对她的安危可是关心得很,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个态度。
皎沫停顿了一下,又说:
“不是暂时,不是今日而是日后,也不要吹响它。”
两人都陷入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会儿,寒觞小心翼翼地问:
“恕我冒昧,我斗胆猜测——您是不是与那位朋友,有什么过节?”
皎沫一听这话忽然发出一阵轻笑,大约从这问题里听出几分有趣。她的笑也很好听,像这轻扬的薄雨簌簌地打在盛放的花上,带着点嗔责的意思。
“怎么会呢?倒也不是你猜的那样。我们之间诚然情谊深厚,不会轻易闹什么别扭,更不会因这点矛盾便拒不相见。实际上不过是我还没找到要找的人罢了。他来见我,定会劝我回海里,我怎么能就这么答应他呢?而且——”
说到这儿,她的话戛然而止。或许接下来的话,她觉得不适合对萍水相逢的江湖过客,或至少不适合在此刻表露吧。他们心里清楚,也不准备追问。谢辙只是说了这样的话:
“您是要找神无君,对么?”
“啊是的。他连这个也告诉你们了。”皎沫抬高了眉毛,有些意外,“看来,他认为你们是值得信任之人。”
谢辙摸了摸鼻尖。
“其实我们也只是一面之缘。”
“龙向来是不会看错人的。”她柔和地笑。
寒觞便问道:“那,您能否行个方便,与我们细说其中的缘由?我们的确是事外之人,按理说,不该对您的决定指指点点。只是归海氏确实帮过我们,我们也不得不承这份情。若您愿意解释清楚,那是极好的,让我们心里能踏实些。”
“当然了,这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也看得出,你们自是正人君子,不会口出恶言,或者做些坏事。”皎沫这便向他们娓娓道来,“我呢,告别深海,踏上这坚实的土地,已是十年有余。在陆地上以人类的方式生存,我很快也会同人类般老去。虽然现在算不上时日无多,我却也不知道,还能有几个十年。”
“可是,您这十年中,都没有一点神无君的消息么?”
谢辙是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他与六道无常结缘的关系,他总觉得只要稍加打听,托托关系,总能寻觅到一些无常鬼的踪迹。寻常人可能是麻烦一些,但也不至于十年这么久吧?除非是神无君有意避着她么?这不大可能,不太像他。
“其实啊,我本并没有那样执着。想见到神无君,只打算跟随冥冥之中的天意,等待一次相会的机缘。到陆地上来,我更想见的,是这陆上的大千世界。我的故乡很好,但岸上五光十色的人间景致,值得好好地行走其间,亲身游历。这十年的光阴,比我在海中度过的千百年,显得更加长久,更加鲜活。”
“嗯”
“这些年里,有时我感觉和他很近只是最终擦肩而过。有时,我听闻他曾与我分处不远的两座城镇;有时,我来到一个地方,能听说他刚离开不久。我想,这也许是缘分未到。如今我不知还能在人间停留多久,这终归算我一个心愿,还是想找到他,见上一面。”
她有些出神,停了一会儿,才再转向另外两人。
“我知神无君在调查无庸氏。倘若方便,我想更多地了解近来的情况。”
谢辙与寒觞对视了一眼,前者略微点头。
“好说。”
雨声弱了许多,天似是快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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