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曾险些成为盟友,对吗?”
说这话的时候,妄语转过身倒了杯热水,顺势推到对面的人面前。这里的所有陈设都十分简陋。粗制滥造的柜子、生了霉斑的桌子、腿部长短不一的凳子、缺口的茶具、廉价而受潮的茶叶。妄语权衡了一下,才没有将最后一样东西放进茶杯。
“人”有三个,热水有一杯。
“鉴于你的行为,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这里的你仍不是真正的你?”
淫端起杯子,眼睛朝上瞥一眼他。妄语还未回答,她又说:
“也可能你更挑剔。”
“都对,但不一定都是。”
“像您这样生在有钱人家的大少爷,自然不会明白我们穷人家的苦痛。”淫轻佻地说着随性的话,身体微微后仰。身后站立的男性尸人扶住她,以免她摔下去。看上去真可靠啊,倘若他的一切不是由这个女人——或说女妖来操纵的话。
“嗯,我不在乎。”
“噢你真是个无礼之徒。”淫嗤笑,同时谩骂。
“很多人都这么说。”
“虽然我不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我若是有这般条件,肯定不会想到去做这些事,做这些被世俗称作坏事的事。我走投无路,我没有办法,我别无选择。”
用轻松的语气说着沉重的话,淫举起水杯,看着侧面的印花。这花涂得很敷衍,只像个色块罢了,让看见它的人和它一样打不起精神。不过,她倒是觉得这种东西与自己极为相称。说实话她有点喜欢这个便宜货,一会儿要是可以,她得想办法顺走。
“这么说来,我确实有得可选。我的选择太多,时常令我感到迷茫。纵随心随遇是极其快乐的,但选择若是多得令人发指,我便只想挑最不同寻常的那个。”
妄语撑着下颚,懒散地说着。恶使间的会谈并不常见,且对各个立场的人,包括他们自身来说,都十分危险。但他们二人都是那样轻车熟路,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似的。
“你们呀,吃穿住都是说换便换的,不需要出卖良知或是肉体。就连这副身躯,也像衣服似的,说换便换了。哪儿像我们穷苦之人,都是这般恋旧的。身体这样珍贵的东西,怎么能是随意更换的呢。”
说着,身后的男性伸过手来,搭在她的肩上。她反手摸住对方的手,顺势倚靠在他的手臂上,陶醉于这般冰冷的接触。妄语的那只单眼盯向那僵硬的手。那个男人死得太久,但并未死透——她还在用自己的把戏汲取生者的活力,源源不断地灌溉他日渐干涸的躯壳。妄语知道,她是诚实的,尤其是恋旧这点。
“我以为你主动找回我谈生意,是想开了要用原则来做交换。不过看样子,你还是没有那个打算。不过没关系,我如约摧毁了百骸主的‘杰作’,至少在你看来,你的兄长已经是最接近完美的造物了。”
“虽然那并不是我想要的,不过,我好像也只能提出这样的请求了。女人都是善妒的,呵呵”她发出并不由衷的笑,心猿意马。她的头放正了些,手还是恋恋不舍地叠在兄长的手上。兄妹二人出生起便没怎么分开过,可自某天起,他们仿佛再也无法重逢。
那一日究竟还会到来吗?
会的,她暗想,一定会的。若无这般执念,她也绝不会以妖异的形式停在人间。这污浊的红尘让她生不出一点留恋,可是她很害怕。她怕自己追着兄长西去,却在另一个世界也无法与之相逢。她对死后的世界一无所知,尽管现在的条件可以窥见一隅,但她仍不会选择冒险。她要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将所有的可能性悉数尝试。尽管,这是她最讨厌的人世间。
“你连我要做什么都不问,便直接对六道无常出手,也真够歹毒。还是说,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只是顺手做个人情呢?”
“你是聪明人,我不必多说。”
“像我们这样的妖怪,还要多多互帮互助才是呀。”淫又勾起唇角,“虽然你可能不需要,更不需要我去做什么。但你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不过嘛我还是想额外好奇一下,无庸氏袭击六道无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总不能,单纯地认为他们和我们作对罢。这太牵强了。必要的话,冥府的那位会找到很多临时的替补。”
“那样的话,麻烦便层出不穷。”妄语慷慨地解释道,“并非是袭击六道无常,而仅仅是袭击绀香梅见。冥府的那位再缺人,也不至于随意去抓的,否则黄泉十二月之位,不可能空缺那样久。依我看,他们会不择手段地尽快使那位无常恢复原状。她是特别的,即使那位可以随时舍弃,她仍属于百骸主的造物他不会坐视不管。”
“真是个晦气的名字。”淫摇了摇头,“铁石心肠的家伙,太无情了,他眼里只有自己创造的东西,可容不下别人。不过,你还是没有说明,你为何对如月君出手啊?”
这次妄语的回答直截了当:“我借了她的一部分。”
“咦?”
“一小部分。”
“你可真聪明啊!”淫的夸奖像是由衷的,尽管有些夸张。她睁大的眼亮晶晶的,充满了一种莫名的赞许和欣喜。“天呢,这样一来,就算他们最终发现缺少了什么,也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但你要她做什么?说到底她不就只是一具尸体吗?你已经拥有那么多优秀的躯壳,为何还要执着于一个死人?”
“承蒙夸奖。你说的不错,但陶制的躯体碎了,那便是碎了,怎样也无法复原。”
“你想研究出最完美的躯体?”
“不。”他说,“皋月君已经做到了。”
“诶??”
“嗯。”妄语侧过头,看不透他的表情。他幽幽地感叹道:“但那是个狡猾的女人,她不会告诉我那躯体身在何处,又是如何诞生。我只能摸索着,不断地接近那个高度。”
淫不太理解:“你要完美的躯体么?听上去很有诱惑力,但”
“我仅仅执着于这个过程罢了。我可以用,或者不用,而不顾一切地追寻这些东西,会让我觉得些许充实,这很难得。同时,我也能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力量,它们甚至只是路上的副产物罢了。”妄语耸耸肩,“我并不执着于长生。寻常人想要成为仙人,得到长生,便要抛却世俗尘念,无欲无求。然而,长生分明才是人最大的贪欲”
“往往像你这样不这么想的人,才是成事的人呢。”
“借你吉言。”他短暂地笑了一下,“你也会用到的。”
“我?我才不要呢。我说过,我只想要现在的他一个。”
“你要留下的,究竟是他的身躯,还是他的灵魂?”妄语漫不经心地问,“若是躯体可以更换,灵魂永存,那么他便还是他。或者你更追求形体,听上去比较自私,当然这也是你的选择。但不管怎样,他的灵魂已十分扭曲,再也无法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像绀香梅见一样,让灵魂与躯壳的每部分完全镶嵌融合。也许有但那可能并不是你想要的、最初的样子。”
手中的杯子出现了裂痕。
与妄语作对不是明智的选择,甚至,她知道此人说这番话,是绝对会激怒她的。想到这儿,她反而平静下来,甚至在想她的平息是否也在妄语的计算内。但他说不定也很单纯,就算知道这一切也没什么关系。他的实力够强,强到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心情。如果他这么做了,甚至可以理解成额外的尊重。
尽管他的尊重从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我要的他就是他。他的身躯,他的灵魂,完完整整的他。尽管你们都觉得这做不到,但我不需要你们谁来觉得。”淫将开裂的杯子轻放在桌上,对力量的控制使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等着瞧吧。”
“你似乎失态了,若是我的原因,我应该道歉,对吗。”这不像个问句,但他接着说,“执念是很强大的力量,我不会像别人一样嘲笑你相反,我很期待那一天发生。如果你做到了,我定虚心请教。”
“别假惺惺的了。”
“实际上我还要你帮我一个忙。”
“咦?还真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么?对无庸家的少爷来说,可真不多见。”
“嗯我对一个人很感兴趣。不过,他只会对我刀剑相向。若有机会,我倒是很想和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淫似乎来了兴趣。她向前倾身,半截身子俯在桌面上,撑着脸说道:
“哟,真不容易,是谁入了您的法眼?”
“你认识。”他说,“而且见过,还交过手。”
“好像并没有给我留下这般深刻印象的人。我是觉得,谁也不值得你感兴趣呢。”
“人不可貌相。就连我,也差点忽略了这个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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