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仙姑与那名女子漫步在一条清澈的溪边。昼夜早已经恢复成现世的样子,太阳有规律地从东方的天空升起,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仔细看来,属于鬼仙姑的那部分影子似乎散发着奇特的黑色粒子,像是光线将烟雾投射出来,却没看到任何烟雾的实体。关于她们已经走了多久,这并不重要,只是天气随着每一场雨,变得越来越凉爽,夏日全盛的炎热已经成了过往。对她们二人来说,睡眠好像是件可有可无的事。
她们说了许多。即便大部分时候,似是鬼仙姑一个人的评书。
“所以你反击了他?”她难得要笑出眼泪来,“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是那样强的。大约,这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哈哈哈哈哈——”
鬼仙姑当真笑出眼泪,黑色的液体顺着她苍白的面颊徐徐流淌,落到地上,就消融在人的阴影之中,仿佛泛起一层看不见的涟漪。
舍子殊并不能理解这究竟有多好笑,她只是平淡地阐述着:
“他伸手过来,我感到强烈的妖力,像刀一样直奔着我。”
“你不会觉得害怕吗?”
“我应该觉得吗?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但我反击,心里有声音告诉我该这样。”
“所以你的手穿透他的表皮,深深地陷进去?还触碰到他的心脏?”
“也许吧,如果是人类,那里应该是心脏才对。但那里很烫,像是一团火。”
“那自然是业火红莲。”鬼仙姑抹了把眼泪,嘴角还挂着笑,“别忘了他是什么。不过,你就这样被他赶了出来,哈哈哈真是不讲道理啊!”
“你们竟拿我做这样的赌注。”
这话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语气,她不再说那件事。但鬼仙姑转过头,脚步放慢了些,好像在隔着头发认真地凝视着她。她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嘴边的笑,语气似是正经许多。
“那么,你会因此感到愤怒吗?”
“愤怒?”舍子殊侧目道,“我也不明白。就像是你觉得我应该恐惧时一样。”
“说实话,我也不知你从何而来。刚见面时我便知道,为你卜算未来,并没有什么价值;而为你回顾过去,得到的是连我也无法解读的信息。你是很特别的存在,这无关你是否有妖怪的身份。许多事会因你而改变,我也不知道,来见你,将这些告诉你,究竟是不是将现世引导到那个未来所需要的事。虽然,我也不会刻意争取什么,改变什么——所以我想,那便顺其自然,满足我的好奇心,特意来见见你吧。”
“我还以为你知道我的事。”
“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你的语气,好像也不觉得失望。这些凡人会有的情绪,你都不曾拥有,却大约知道该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如何表现。这究竟是你本能中的举动,还是你之后学习而来,谁也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的是,你的法力很强,像是上苍特意赋予你的一种礼物。你还没利用它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因为许多人若像你一样,定会走上不该走的路,而你不同。在你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指引你向善——至少暂时是。”
“何以见得?”
“你昨天救了一只蝴蝶。”鬼仙姑慢慢地说着,“它被一层薄薄的树液黏住了,你上前轻轻捏起它的翅膀,将它放飞。你看着它,它颤抖着飞走——然后落到蜘蛛的网上。而这一次,你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着。”
舍子殊什么都没说,也只是静静看着她。这个女人的出现相较于一般人来说本就特别,可在她眼里,不论妖魔鬼怪还是寻常人等,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毕竟她连自己是什么也不清楚。不过鬼仙姑说的这段话,她有些不明白。
“所以呢?你觉得我没有再救它一次,还算得上善么?”
“我可以解释你的想法,”鬼仙姑顿了顿,“却不能完全理解你的动机。”
“那么,我是什么想法?我自己都不清楚。”
“你第一次救它,是知道它无能为力,若是一直放在这儿,不是被鸟儿吃掉,就是在这里不断挣扎,直到力竭而死。你第二次没有救它,是它慌不择路,自投罗网,若是再救它一次,布网的蜘蛛便少一餐。你大约,是想到蜘蛛也会失去它的猎物吧?”
舍子殊若有所思。她琢磨了一阵,露出犹豫的表情。良久,她才说道:
“也许吧,我也不知我是如何想的。当时我只是单纯觉得,或许冥冥中,它到了命数。”
“你相信命运?那些所谓命中注定的事?”鬼仙姑流露出些许好奇。
“我说不清楚。我觉得很多事一定会发生,就像我置身其中,亲身经历过一样。但在事情得以应验之前,我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凑巧罢了。”
“说不定是你前世的记忆?你这样法力高强,能对过去的蛛丝马迹捕风捉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前世啊”
也不是没有可能。
天已经完全亮了,森林中氤氲热意。群鸟从上方掠过,偶尔鸣叫几声。这里大约有什么水源,有种奇怪的青蛙总是发出特别嘶哑且刺耳的声音。许多大小与颜色的蜻蜓从眼前你追我赶,时不时有哪只冒失鬼擦着脸颊而过。
“你之后决定去哪儿?”鬼仙姑问,“那家伙心眼可不大,虽然不再允许你回去,却一定会关注你的动向。不论你去哪儿,怕是都逃不过他的监视。”
“没什么关系。”
“走到这里,我们就要分别了。”鬼仙姑指着一处青石板做成的林间茶桌,“我与人见面,只是顺道带着你。你有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你想做什么事,也都由你。或者你可以再停留一阵。我与那人说的话,也不是什么听不得的事。”
“什么听不得的事?”
真是神出鬼没的人。不过那两人似乎早有准备,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只是一直没有戳穿罢了。声音的主人从一旁的树后走来,身上穿了件崭新的衣裳,还绣着精细的花纹。但是,与这件衣裳形成鲜明对比的,大约要数她本人了。她的手臂与脸上,有一段段几近平行的金色突起。再仔细看,这些小型突起间固定了一道细密的裂纹。但若不贴到脸上去观察,这些小细节是看不清楚的。
“锔瓷?”鬼仙姑看了一眼。
“找到这位金缮师傅可是费了老大的工夫。”来者唉声叹气,“虽然许多人都能做这种差事,但要找到一个避世的、嘴巴规矩的师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再换一个身体不就好了?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悭贪是个吝啬贪得的妖怪,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莺月君眯着眼打量她,眼里并没有任何尊敬,“要去妄语那里可更麻烦。神无君在处理他吧?我可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扯上关系。”
鬼仙姑挑起眉道:“哦?你竟对神无君也颇有成见么。”
“他真是个怪人,几乎从不做梦,就算想要了解他也无从下手。而且能被派去与妄语较量的家伙,会是省油的灯么?”她摆摆手,“罢了,不说这些”
舍子殊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的确,从她们的对话中可以听出,莺月君当下的实体是由陶瓷做成的。而且因为一些原因发生了破裂,现如今被重新修复。她还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活动,这点令她多少感到惊讶。金的延展性是极好的,从外形上得到固定,的确有她的理由。可意识呢?舍子殊并不知道她的意识如何得以保留。别说是普通人类,就连生命力顽强的妖怪,在身体破损到一定程度后,都会迎来死亡,灵魂转生,精元消散,只有极少数灵魂与精元牢牢固定的强大的妖怪能重塑肉身。但那样的妖怪,大约已修炼成神——哪怕是魔神吧。这些事她也是知道的,就像刚生下来就有人告诉她一样也或许她的前世是妖魔中的一份子吗?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怔怔地打量着莺月君。
她萌生了一种想法——身体就像衣裳一样,是随时可以替换的。
“这位是?”
就算不想在意她,她的眼神也足以令莺月君觉得不自在了。鬼仙姑只开玩笑说:
“是个不爱做梦的姑娘,所以你才不认识她吧。”
“你的意识藏在梦境里?”舍子殊竟对莺月君如此直言。
莺月君是有点讶异,不过仅限于她突兀的提问方式。虽然并不熟络,这女子倒是没怎么把自己当外人呢。
“我的灵魂生于梦境,在过去也只能从梦境中穿梭。”莺月君将头扭向鬼仙姑,就像个柔韧的人类一样。“好了,还是说正事吧。我是敬你的,但我有些新的主意。”
“那位大人恐怕不会允许太多法器集聚在一处。”
莺月君怔住了,她不知鬼仙姑是如何知道她还未说出口的话。算的?她侧目不语,酝酿了一阵,这才接着说:
“只要不是七个一起,便没什么关系。我知道你雇佣了琉璃心的主人,对偶人进行调查的事所以我送信找你面对面地谈谈。你也不是嗜睡的家伙,在梦里找你也真不容易。”
“直白些吧,你想交换什么?”
“我要那件法器。单是重塑肉身是绝不够的,唯独将心的意识注入其中,我才不畏形体的凋零。”莺月君幽幽地说,“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联络她便是。她不必再调查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全部的,关于偶人的事。”
鬼仙姑隔着前发上下打量着她,像是在审度什么,舍子殊只站在一旁看着。过了一阵,鬼仙姑轻轻摇头道:“恐怕不行。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而且,我不否认你在梦境中得到情报的真实性,但那些未必是真相本身,你所知道的,也定然不是全部。”
“当真一点儿也不能通融?”
鬼仙姑突然望向舍子殊。舍子殊刚抬起眉,她的视线又收到莺月君那里去。
“既然如此,你来帮这孩子一个忙你出入幻境,一定知道更多我们无从知晓的事。”
子殊呆呆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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