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枚银色的铃铛。
它和黄泉铃很像,但若不仔细看其实也分不出差别。铃铛的模样千篇一律,尤其是这种什么样的花纹都没有的,只是单调的银白,光滑的表面没有丝毫锈迹。但在这种时候,取出这种东西,象征着什么,很容易令人联想。
“这是你爹的东西?”黛鸾大惊失色,“他最后做的半成品就是”
施无弃皱起眉,摇着头:“你爹可真是艺高人胆大,这种要求也敢答应。若是只还原样貌那还简单,功能可不好说。”
云戈锁着眉,咬着牙,语气是极力克制的镇静。他慢慢道:
“错了。这些都好仿,难的恰恰是那不论怎么转,都能看清的纹路。”
成幽拈起铃铛,指尖不动,只是手腕用力,有规律地晃动起来。
的确是接近于人的呜鸣。悲悸,凄凉,如遥远的世界传来阵阵低语,哀怨连天。
但好像也不太一样。
山海只听过一次,就是和徒弟还有慕琬在死去的林姑娘家听到过,是如月君的铃声。黄泉铃的声音都是一样的,除了本不属于铃铛的呜咽声,还有六道无常魂魄引发的共鸣。二者的韵律踩在一起,才算是个完整的象征。
而成幽手里的又是怎么回事?那铃铛在谁手里都是这种声音么?
“怎么能算偷?我可是合法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别人?”
“确切地说是换用我一副宝贝要命的画儿。”成幽的语气充满不舍,“这可是从正经地方拿来的,取之有道。”
“正经地方?”云戈板着脸,“正经地方不该收购偷来的东西。”
山海算是听明白了。他们还在锦桐乡的时候,听云戈的意思,父亲的遗物还在他身上,定是那铃铛。可那时候云戈真的还拿着它吗?这黄泉铃的仿品,究竟是在那之前就丢了,还是之后,亦或是一开始其实就不在他手上?云戈算是个老实人,应该不止于骗他们,但当时他也没拿出来证明,或许是和几个陌生人不必多说但事已至此,那铃铛的确在姓成的手上,而不是云戈这里。
“殁影阁不够正经么?”成幽问。
“呸。”慕琬骂了一声。该说看在香囊的份上,她是有发言权——虽然也是“自愿”。
黛鸾杵在那儿半天没吭声。她想了想,细细的眉毛也拧成一团。她抿了抿嘴,说道:
“不太一样。”
“什么?”几人看向他。
“就和真正的黄泉铃不太一样。”
其实那声音已经很像了,距离他们上次听到的间隔实在太远,记忆有出入也是自然。说不准把仿品和真品摆在一起,他们就能分出来。时隔一年,黛鸾可以辨出虚实吗?虽然有些不可置信,但想想她当时还原出的地图,倒是很有说服力。
“是吗?”成幽抬高眉,眯起眼,“那姑娘你觉得哪里不一样?”
“黄泉铃的声音更更洪亮。也许这个词不妥,我想想。”她抓抓头,“更清晰明了,让人觉得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是别处的声音一并往人耳朵里跑,而不是声音从铃铛往外跑。而且你这个,太悲伤了。诚然,黄泉铃本身就是哀鸣似的音调,但你这个就仿佛比起不甘,多了几分戾气在里面,我不喜欢。”
成幽笑了笑,并不介意她的直言不讳。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真正的黄泉铃,我的确听过一次便不会忘记。但声音只是它附带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作用。云老板——”他看过去,“您觉得您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云戈不清楚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父亲因这个人而死。他的眼里饱含着不加掩饰的恨意,成幽不觉得是个问题。但他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父亲为人正直,兢兢业业,精益求精,是我一生都敬仰的人。”
“即使不择手段?”
“我不允许你污蔑家父。”
“污蔑?”成幽摊开手,“我说的可是实话。神匠云锏的手艺无人可比,没有他做不出修不好的器物。他为自己的事业呕心沥血,全神贯注于每一样作品,为它们注入灵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有时候,这种人反而会为了追求完美走上偏执的道路”
“闭嘴。”
“注入灵魂?懂吗?”成幽捏着指头晃了晃铃铛,里面没有铃坠,“注入灵魂。”
云戈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只觉得他面目可憎。山海隐隐觉得不对,似乎猜出了什么恶毒的答案,但很快否定了。他看了一眼黛鸾,那一向呆呆愣愣的脸蛋也没有多余的信息。慕琬也有些猜不透,不过距离答案也很近了。只有施无弃真正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百骸主从来不高估人类的道德水准。
“里面封印了人类的灵魂。”他直白地说。
山海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朵花。这感觉说不清楚,像你站在一扇破败的门前,你知道自己可以打开它,也猜得出门后是什么,但不敢。结果你既没有打开它,里面的东西没有破门而出,而门自己却直接炸开,烧的干干净净,藏污纳垢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烟幕展现给你,连同面前的灰烬,极尽污浊。
“许多灵魂。”成幽面无表情,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事实上是没有直接联系,“穿越六道灵脉带来对人身的伤害,将转嫁到铃铛上。那种惩戒,会给它造成一种假象,将铃铛里封存的灵魂误判为完整的人,以使其持有者规避代价的结算。”
屋里鸦雀无声。
云戈的脸在抽搐,他们没有看错。没人清楚他到底是否知道亡父的“伎俩”。可能是被揭穿真相,没能维护住父亲的形象恼羞成怒,也有可能当真全然不知,觉得成幽在造谣。
“信口雌黄!”
目前看来是后者。
“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成幽笑着摇头,“也是你父亲若告诉你这法子,你早就成了新晋的神匠,何苦至今还没什么成绩。你要是知情,也不太可能如此维护云锏的名誉,当真对他如此敬仰了。”
云戈攥紧了拳头,一拳砸在前台的柜子上。那木柜早就上了年纪,伴随着“咔嚓”的清脆响声,炸开一道大口子。木屑直直刺入他的手侧,不一会儿鲜血便蔓延出来,他却全然不知。他的拳头深深嵌在里面,仿佛生来就长在里面。
“你莫是自己杀了人,污蔑到我家父身上!”
“就知道你会这样讲。我倒不能说你冤枉我,毕竟这里面装的冤魂也是有限。时间久了也会被银器净化干净。所以它既不能一次储备大量的亡者,又不能放在那儿不用。换句话说,就仿佛供养一般,要不断献上新的祭品。你父亲若不知道这样的功能,又如何造出这种效果来?你可也要动动脑子好好想想。”
成幽说的不错。这番话令云戈气血上涌,手在那凹槽里似乎嵌得更深。其他人大气也不敢喘。这对于一个一直都将父亲作为榜样的年轻人来说,无异是致命的打击。揭露他敬畏的人的真实面目——还是对与他最亲近的人,这听上去实在是有些残酷。
“所以你想干什么?”施无弃抱起双臂,微微抬头,从较高的视角望向他,“打碎一个年轻人对亡父的敬仰?你当然可以,甚至能告诉整座江湖,都没问题。然而我还是想说你这干的也叫人事儿?”
山海止不住地摇头,看起来并不与施无弃意见相左。慕琬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不仅因为成幽揭露的“事实”,还有自己竟然再次将他预设成正人君子,还一道儿走了回来。想想就觉得恶心。她寻思了一下,对这番话产生了质疑。
“云掌柜,您别听他一派胡言。若是他在您亡父生前对他威逼施压,也是有可能的。”
“对啊!”黛鸾大叫道,“说不定是你威胁人家!”
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向成幽,如一大把利刃飞刺而来。但他一概坦然接纳,如一团柔软的棉花,将那些戾气全部吸纳。他的话有些迂回。
“那么六道无常为何只杀他一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我威逼于他,他受人利用,为什么六道无常只杀他,不杀我?”
山海觉得这说法不无道理。难道说,当年请他打这件铃铛的人,其实也不是成幽。
像是看穿他在想什么,成幽瞥了一眼他们,淡然地接了一句:“当然,这铃儿的确是我最初找上门来,请他亲自锻造的。话不多说,这背后的意味,你们自己品吧。”
他们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很明显地暗示,一开始,这黄泉铃就是云锏自愿做的。或许成幽只是提出了这一个诱人的设想,将他引入歧途。而云锏本身为了登峰造极,应许了这一荒唐的请求。
云戈作为一个老实的手艺人,脑子转得没那么快。他沉默半晌,说道:
“不论你想说什么,我父亲若是没答应,你也会杀了他。”云锏盯着他的裤脚,“这家店原先的主人,那个年迈的老师傅,怕也是这么被你杀了的。因为他拒绝了你。”
除了施无弃外,其余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先前在室外,他不太确定一件事——他闻到一种味道,不是出自于他们自己人中的任何一个。如今在屋子里待久了,他慢慢有了结论。他看向云戈,等着他说出那个结论。
“你有何证据?”成幽看着他,并不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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