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春的晚风刮过来,吹到浸过水的衣服上,梧惠冻得直打哆嗦。身子抖着,眼睛可顾不上冷。她直直地、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他很年轻,看上去似是成年人,又带着一股学生的稚气。但那也仅仅只是相貌而已。他平静得没有半点情绪,因而也没有表情。
「我我认识你。」梧惠说话还有点哆嗦,可能是太冷,「就在附近。之前,好像,也在医院见过吗?我记不太清了」
「嗯。」
少年只是简单地应答。他的声音很柔和。但柔和的只是音色,并非语调。语调一如他的表情。当然,他没什么表情。
很难相信是他将自己从江里拉上来。他看起来没有这么大的力气,或者,只是简单地破解了障眼法而已。梧惠盯着他的眼睛。这大概有点不礼貌,但她实在太在意对方眼中那弯弯的金色线条了。那对金线并不很均匀,也并不闭拢。微小的开口处很纤细,几乎要消失。
正是这样的圆环,让她轻而易举想到了那种特殊的身份。神无君也好,极月君也好,凡是她见过的走无常,眼睛都是这副模样。
「您是嗯,谢谢你。」
她才想起来道谢。紧接着,她打了个清脆的喷嚏。就算是五月,大半夜穿着湿哒哒的衣服,要感冒也并不奇怪。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喵。喵——」
一只姜黄色的猫探出头。它先伸脑袋,再努力将身子从缝隙中抽出来。倒也不是它有多胖,而是它的毛太长,给灌木的枝桠与树叶挂住了。它跑到梧惠脚边,又嘹亮地大叫几声。一开始因为天黑,梧惠没能认出来。但听到这阵叫声,她便明白了。
「冻冻?」
那猫终于不叫了。它蹭了蹭梧惠的脚边,但马上弹开。身上沾上了水,它努力为自己舔起毛来。梧惠蹲下身,小心地帮它拽身上挂着的几片叶子。但还没帮忙摘干净,冻冻就站了起来,迈着小碎步走开一段距离,又回头叫她。
「你跟着它走。」这位陌生的无常鬼说,「霏云轩就在附近。你跟着它,他们就会给你开门。换身干净衣服,让他们安排人送你,或者你明天再回去。」
「好、好的。那你」
「我去处理那边。」他伸出手,指向后方的江面,「但我们还会见面。」
不等她回答,少年便重新走回江边。冻冻在路的前方叫起来,催她快点动身。她便追上去,跟着猫快步跑起来。风迎面刮在身上,像是要连皮也一起扒下来。身后却更冷。她感到一种无形的黑暗无声地跌宕。水、风、影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涌动着,呈滔天之势。
她太冷了,暂时停下脚步。即使走出一段距离,她仍感到身后有种令人发毛的暗潮,翻滚、舞动、撕裂又聚拢。但这一切都是无声的,一切都静得可怕。
梧惠猛回过头去,却发现江面依旧风平浪静。附近一个人也没有。
猫又在前方喵喵叫起来。她转过身,连忙跟上去。
冻冻领着她,走到一条无人的小巷。她有点害怕,但又有种感觉:如果是跟着这样有灵性的猫,也不会出什么事。终于到了一道小门,冻冻坐在门口,扯着嗓子大叫了几声。
梧惠抬头看了看墙的高度。一般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野猫都能敏捷地跳上去。因为它是一只年纪很大的猫么?正想着,见无人应答的冻冻猛跳起来,去抓门上的铁环。被勾出一段距离的金属拍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
梧惠连忙过去,帮它敲门。没过一会,有人来了。开门的人听到猫叫,便打开门,看到梧惠的那一刻吓了一跳。但定睛一瞧,看清她湿淋淋冷飕飕的样子,和真正的水鬼还差那么一截,才回过神来。
「您是需要帮忙吗?」这位穿着朴素的开门人说,「我得去给管事的人说一声。」
「好。真的太谢谢了」
梧惠本想在门口等着,冻冻伸出爪子钩她的裤脚,试图把她往院子里拽。开门那人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况,连忙回去叫人。梧惠抬头看了看星星,还有院内外的布局。同样的地方,天黑还是天亮,人们所看到的景象是截然不同的。她费了一阵才判断出,这里似乎确实是霏云轩——但是它后院的一个小门。
开门的人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少女和一位男性。少女三两步跑过来。她绕着梧惠看了两圈,惊讶地说:
「还真的是你呀?我听到冻冻叫,在楼上远远看了一眼。我想,这个人是有点眼熟呢,该不会是你吧?下来一瞧,还真是。你怎么这么狼狈呀?」
「别站这儿聊了,怕是要冻出个好歹。」男性叹息道,「还是换身干衣服吧。」
梧惠认出来,这两位是霏云轩的羽和徵。上次见面,徵给梧惠留下的印象很疏离,并不像个好说话的主。但从他现在的态度来看,说不定也是个热心的好人。
梧惠跟着他们来到室内,一下子暖和了许多。楼内有不少人,他们都是住在院内的弟子。他们来来往往,手里多带着乐器。有人捧着琵琶,看到徵过来,连忙迎上去。
「徵师兄,您早上演的那首曲子,能不能再抽空指点我一下?有处转折的断音,我总是拿捏不准。」
「可以。你先上去等我一阵吧,顺便把角师兄喊下来。有没有闲置的女性衣物,请他找两件。就按照商师姐的大小吧。」
「好咧好咧。谢谢师兄。」
羽小妹让人拿来一张大大的毛巾,将她的头发裹住,不由分说地搓了起来。那力道拿捏不准,给她的脸搓得生疼。梧惠有点怀疑,这是他们给猫洗澡的手法。
「好了好了,我来就好谢谢你们。」
梧惠接过毛巾。
「羽师妹带她先去浴房吧。你刚安排好人烧水了么?我先去忙。之后还有什么需要的,对角说就好了。」
羽连连答应,梧惠多披了那条大毛巾,随她走到后院的浴室。她已经不那么冷了。这里的人出乎意料地好心。她先前还有点小小的看法,现在,便觉得那时的自己很没礼貌了。
这里用的还是非常传统的浴房,是那种可以同时容纳很多人的、有着小隔间的建筑。因为没有经过改造,设施还比较落后。电只接着灯泡,热水只能靠烧好了运来。方便起见,也只能建到一楼。隔间的水只能一瓢瓢取,但羽给她找了个大的木盆。能用上这种相对方便的东西,大约在戏楼内也就寥寥几人吧。
泡热水澡实在是舒筋活络,令人身心轻快。梧惠已经没有任何寒意,甚至泛起一丝困倦来。她提醒自己,再怎么说也是给别人添麻烦,可不能真放松到睡过去。
不过很快,这点倦意就消失了。因为她听到安静的浴房外,有人在交流些什么。
「既然他们无意参与这些事,就不要扯上太多关系了。说到底,只是外人。」
「你也太无情了吧?再怎么说,她那个样子来到这里,是需要帮忙的呀。」
梧惠听出来,是角和羽的声音。她对角的印象,是在凉月君身边那个和善的男性。这会儿,他的态度倒是直白了许多。所以上次态度好,也不过是客气罢了。看起来,他其实并不喜欢和无关的事扯上关系。也正常这便能解释上次他透露出的、似有若无的冷漠感了。
「我不是反对你们帮她。我只是提醒你,别弄错了彼此的身份。你难得觉得谁好,愿意多交朋友,我也不干涉你。我的原则也只有一项,那就是别给霏云轩添麻
烦。别忘了,这也是玉衡卿的初衷。」
「我当然知道啊?又有什么关系呢。万一哪天,她真做出选择,我们不也少个对手?」
「唉随你吧。你要当心,他们当时说的也未必是实话。指不定是想混进来,打探点什么消息。别人我放心,你的口风还是紧些吧。尤其要注意,别让她与其他弟子搭话。商师姐和徵在给弟子补课,一时也不会与他们接触。」
「知道啦知道啦——徵哥应该不会告诉商姐的。他不提,你也不要说嘛。反正明天就把她送走了,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我在这个位置上,就有责任在意这些如果可以的话,今天早点将她打发走吧。不是我无情。商反对是其次,若是让大师姐看到了」
「这阵子,宫姐姐不是一直在与云霏姐修习吗?她不会知道的。」
「是吗?」
「哎呀!」
「宫师姐你怎么——」
听这动静,怕是有第三个人来了。梧惠不敢乱动,连水也没胆子撩,生怕动静太大提醒了他们什么。但新出现的那位被称为「宫」的女人,似乎早就意识到这点。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只能让身边的两人听见。这之后,他们的声音都压得很低,梧惠一点都听不清了。
对她来说,今天走还是明天走,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的那些疑虑完全是多余的,梧惠一点也不想旧事重提。不论洗完澡仍能被以礼相待,还是立马沦落到扫地出门,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能提供一时的休整之地,她已经非常感谢了。
「姐姐?」
羽走到浴房里来。她连忙应声。
「哎,在呢。」
「我帮你把换洗衣服拿来了。你的衣裳,还在火上烤着,怕是要烘一阵呢。你洗好了,直接换这身干净的就好。嗯你出来以后,聊聊你是怎么跟着冻冻来的,好吗?」
「嗯,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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