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次廷议虽然到最后依旧是圆满结束,但是,不得不说,整个廷议的过程,实际上是存在着种种让人疑惑不解之处的。
先不说任礼反对整饬军屯时,勋贵们迟缓犹疑的表现,便单说宁远侯谋刺于谦的这桩案子,就有很多疑点。
虽然说到最后,天子以一番圣训大义,拿下了宁远侯。
但是作为刑狱大家,金濂敏锐的察觉到,在整个廷议的过程当中,天子对权术的运用,超过了对证据本身的印证。
尤其是天子今天反常的表现,在诸多大臣看来,或许是天子施政理念的转变。
可是,作为常年经手各种刑案档案的刑部尚书,金老大人对于审讯中的各种手段十分熟稔。
如果抛开朝堂局势不谈,单纯从审讯技巧的角度来说,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一般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
或许,对其他的朝臣来说,这并不重要。
毕竟,天子已经当朝斥责了任礼,并亲自下旨将其押入诏狱,事实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中间透出的政治信号。
但是,对于金濂来说,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这件案子,虽然是三司会审,但是实际上的审讯过程,还是要落在刑部这边的。
既然要审,就会被朝野所关注。
如今任礼虽然被押入了诏狱,但是爵位仍在,他背后的那帮勋贵,大概率也并不会就此放弃他。
所以,刑部既然要审,就要审的清楚明白,要经得起所有人的质询……
刑部没有天子的权威,也没有天子的手段,所以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充足完整的证据链。
事实上,在金濂看来,这或许也是天子给他的一个考验。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荣宠和权势,想要拿到权力地位,就要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刑部想要提升自己的权力,自然也是如此。
天子已经给了机会,任礼一案,已经当廷闹到了这种地步,天子认为他有罪,群臣也认为他有罪,刑部要做的,只是找到证据,然后定罪。
如果说,连这一点也做不到的话,那么在接下来的整饬军屯当中,刑部还是趁早退居二线,把审讯的主动权,让到都察院的手里去吧。
所以事实上,如今背负着最大压力的,不是别人,正是金老大人。
不过,面对如此直白的询问,杨洪却沉默了下来,看了一眼于谦,道。
“想来,不外乎是为了军屯的事,老夫倒是查得了一些陈年旧事,不过,皆已上呈给了陛下,金尚书与其问老夫,不如问问于少保,在巡边的时候,到底查得了些什么东西……”
这话答了,但又没完全答。
很明显,杨洪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但是,他却不愿意说,或者,他本来是愿意说的,可现在,却不敢说了。
于是,金尚书又想起,刚刚在廷议上,陈镒请旨,要求公布杨洪弹劾任礼奏疏的全文。
天子当时虽然答应了,但是,内侍只念了个开头,后头的,天子就让杨洪自己说了。
所以事实上,没有公之于众的,不仅仅是锦衣卫的那份密疏,还有杨洪的奏本。
好吧,这么说的话,其实到现在为止,包括杨洪的弹劾奏疏,锦衣卫的密疏,杨信的家信,杨能的自陈书等一系列的证据,全都捏在天子的手中,没有给底下的人看过。
朝臣们得到的所有的信息,其实全都来自于杨洪的转述。
当然,这种转述肯定是有效的,也必须是有效的。
因为证据捏在天子的手里,天子没有否认杨洪的话,那便说明杨洪的转述,和他提供的证据内容相符。
谁质疑二者的内容有偏差,实质上便是在冒犯天子的权威。
但是须知,这种效果毕竟是一时的,随着刑部审讯的进一步深入,这些证据始终是要公开的。
否则的话,即便有天子背书,群臣也会猜测纷纷。
而且更重要的是,朝廷当中,也从来不缺头铁的人!
既然这场廷议之上,天子用权威拿下了任礼,那么,如果最终迟迟公布不了证据,那么消耗的,也必然是天子的威望。
古语有云,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若是闹到那般地步,天子的脸上难看,刑部也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理智告诉金濂,天子这般运筹千里之人,不会犯这种错误。
但是,在理智之外,多年的老刑狱锻炼出来的直觉又告诉他,杨洪在廷上所说的或许不是真相,或者,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
冥冥之中,金尚书有一种感觉,任礼选择谋刺于谦的原因,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于是,哪怕知道希望不大,他还是将目光投向了于谦,问道。
“敢问于少保,当初巡边,到底在甘肃查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这一次,就连于谦也沉默了下来。
半晌,于谦方道。
“金尚书,不是老夫不肯说,而是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兼之经过了这么多年,情况复杂,直到现在也未曾查实,在确定具体情形之前,老夫也不敢妄言。”
这话一出,不仅是金濂,在场的其他诸人也是一阵惊讶。
很明显,于谦所说的‘这件事情’,并不是指的任礼谋刺他的事情,而是他在边境巡查时所查到的东西。
但问题就在于,以于谦的性格,连被人刺杀都能淡然处之,又是何等的事情,让他如此慎重?
众人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再问,外头内侍的声音却已响起。
“诸位老大人,陛下召各位武英殿觐见!”
于是,所有人到了嘴边的话,只得重新咽回到了肚子里,然后整理衣衫,起身往武英殿去。
武英殿中,天子换了一身燕居服,上绣龙形暗纹,已然安坐在御座之上。
“臣等参见陛下。”
行礼过后,天子惯例给在场诸人赐座,待所有人都坐下,天子方开口道。
“今日召诸位过来,其实还是整饬军屯一事,不过,在此之前,朕有一事,想问问昌平侯。”
谁也没有想到,这回天子这么干脆利落不说,而且,最先发问的人,居然是刚刚在朝堂上已经说了诸多情况的杨洪。
不过,更让他们没想到的,还在后头……
只见天子将目光落在杨洪的身上,目光淡漠中不透一丝情感,旋即,玉音垂下,天子问道。
“朕想问问杨侯,宁远侯谋刺于先生一事,杨信身为宣府副总兵,却只递家信,如此这般既不送公文,也不报朝廷。”
“杨信……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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