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中,金濂坚毅的声音,让在场诸人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他们不清楚,天子给刑部的那份密疏当中,到底写了什么,但是可想而知,必定不是什么小事。
在即将开始整饬军屯的这个当口上,金濂这个刑部尚书竟然打算亲自出京,既可见刑部对此案的重视程度,也可见这件案子的复杂艰难。
当然,这倒不是说金濂查案的能力有多强,到了他这种级别的大臣,更多的是统掌大局的能力,而不是具体在哪一种政务上极其精通,这也是朝廷六部的尚书之间,常常相互转调的原因所在。
刑部里头,要是单论勘破疑案的能力,比金濂强的人有不少。
但是须知,在诸多刑案,尤其是这等牵动朝局的大案当中,往往最困难的并不是查清楚案情本身,而是在查案的过程当中,所遭受到的种种阻力和不配合。
这恐怕也是金濂打算亲自出京的原因,有他这样的一位七卿重臣亲自坐镇,无论是来自朝中的阻力,还是地方上的配合度,都不是问题。
在没有外来力量阻挠的情况下,刑部有的是好手, 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将案子彻查清楚。
但是,金濂的这番反应, 也从侧面反映出, 这件案子背后隐藏的内情有多严重。
至少, 在金濂看来,这件案子可能遇到的阻力, 非有他这样的重臣坐镇,不然的话,哪怕是刑部的普通官员受朝廷之命彻查, 也未必能够真的察查清楚……
不过,心中虽是如此作想,但是,他们到底不清楚那密疏当中写了什么, 因此,倒也没有贸然开口,只是将目光望向了天子。
毕竟,如今的殿中,除了金濂之外, 只有天子看过锦衣卫的密疏。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天子还未开口, 底下某个不消停的兵部尚书于某又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不妥,如今廷议已有结果,接下来整饬军屯当中, 必然会查得诸多案件,皆需刑部主持审理,若此时金尚书离京, 刑部无人坐镇, 恐生变故, 故臣以为,不妨另遣刑部郎官前往查案, 朝廷可传命诸边官员配合即可。”
这话说的倒不无道理, 然而, 对于这份‘好意’, 金濂却不领情, 对着天子拱手道。
“陛下,整饬军屯需先清丈田亩,在此之前,刑部参与的余地并不大,边境情况复杂,清丈一事,至少需要一到两个月,如果有所拖延的话,甚至可能更久,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臣将此案查清,臣向陛下保证,一定会尽快赶回,绝不会影响朝廷整饬军屯的进度。”
得,这话算是说死了。
看得出来,金尚书这回果然是下了决心了,这番话,几乎算是把军令状立下了。
另一边,于谦的眉头紧皱,显然还想开口再劝。
但是,这一次天子却没有给他机会,直接点头道。
“既然金先生有此决心,朕焉能不准?”
“先生放心,此次出行,朕会遣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与你同行,与此同时,朕也会传命给甘肃总兵官王敬及宁夏总兵官张泰,命他们全力配合先生的一切需求。”
“除此之外,朕给先生便宜行事之权,如有必要,先生可持朕旨意,暂时调动宁夏官军!”
话音落下,就连金濂也愣了愣。
不得不说,天子的这番话,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事已至此,他倒是没想过天子会不让他去,毕竟,任礼的案子审不清楚,天子也承受着压力。
所以,派锦衣卫同行也算说得过去,可最后的两句话,却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按理来说,金濂是去甘肃查案,所以,只需传旨给甘肃总兵官即可,但是,天子特意提到了宁夏总兵官张泰。
并且,还特意强调了,如有必要,可以暂时调动宁夏官军。
这意味着什么?
在场不少人都知道,王敬是任礼的旧部,所以金濂此去查案,必定不会顺利。
可,王敬再是任礼旧部,也毕竟是朝廷官员,有了于谦之事殷鉴在前,给他再大的胆子,也不可能再行谋刺之事。
就算是他胆大包天,金濂的身边,还有锦衣卫保护。
那么,到底什么样的情况,才需要调动官军呢?
在场众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心中便浮起了两个字……
兵变!
大规模的调动官军,要么是有战事发生,要么就是为了镇压变乱。
如今大战方止,也先元气大伤,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再犯边境的可能性很小。
而且,就算是也先来犯,甘肃自有镇守边军应对。
若是小规模的侵袭,用不着劳动宁夏的官军支援,若是大规模的进犯,不用请旨,各地主将自会酌情调兵,轮不着金濂一个去查案的刑部尚书做决定。
所以,需要由金濂持旨意调动官军的情况,只可能是甘肃本身的官军出现了问题。
而且,必定是大问题,大到了需要调兵镇压的地步!
真要是闹到这种程度,除了兵变之外,恐怕没有其他的解释。
一念至此,所有人的额头上都不由渗出一丝冷汗,他们早就清楚,这件案子的内情吓人。
但是,真的严重到了这等程度吗?
在场的一众大臣皆是惊疑不定,唯有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与此同时,作为当事人的金濂,也不由有些迟疑,道。
“陛下,这似乎不太妥当……”
便宜行事之权当然是好事,但是问题是,陛下您倒是给密旨啊,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金尚书不由脸色有些发苦。
王牌捏在手里,才是王牌。
要是掀开来,那别人岂会没有防备?
虽然说在场的都是可以信任之人,但是,知道的人多了,难免就会走露风声,就算是不泄露出去,这种便宜之权,也是会遭人羡慕嫉妒恨的呀。
所以,踌躇了片刻,金濂还是决定推辞一下。
当然,最主要的是,仅凭现在的证据来看,这件案子尽管可能牵扯到一部分任礼在任时的边将,但是,主要的责任还是在任礼的身上。
这种情况下,金濂不认为甘肃上下,会闹到兵变这么严重的程度。
要知道,朝廷对于边军的管理,历来十分严格,并不是总兵官可以一手遮天的。
甘肃除了有总兵官,还有副总兵官和协理军务大臣,甚至还曾经有镇守太监。
就算是王敬自己胆大包天,只要金濂有旨意和堪合在手,找上这几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调动甘肃的官军,直接将王敬罢免圈禁。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在其他人的身上。
如果说会闹到兵变的程度,那么只会是一种情况,那就是,整个甘肃上下,从总兵官到地方官,再到统兵的普通将领,全都沆瀣一气,联合起来反抗朝廷。
只有这种情况,才需要从其他地方调动官军镇压。
但是,这怎么可能?
甘肃虽然不比宣府,大同这样的重镇,可到底也是份量不轻的边镇,这样的一个边镇完全失去控制,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正当金濂思索着,该用什么理由来推拒的时候,天子却已经开了口。
不过,天子接下来的话,却更让人感到无语。
只见他老人家沉吟了片刻,似乎是认真的想了想,点了点头,道。
“先生所言有理,的确不妥,如此风险太大,既然如此,还是先传旨,撤去王敬,马昂,宋杰之职,将其押送回京待勘,甘肃军务,暂由延绥总兵王祯接掌,另派佥都御史仪铭协理甘肃军务,如此可好?”
这……好什么呀,我的陛下!
王敬是甘肃总兵,马昂是甘肃副总兵,宋杰是左副都御史协理甘肃军务大臣。
这还啥事没查出来呢,一下子把整个甘肃的几个镇守大臣全都撤了,陛下您这咋一招比一招冲动啊!
虽然说,谋刺重臣事关重大,但是,无凭无据的,要将整个甘肃的总兵副总兵加军务大臣全部撤换,这可不是小事。
尤其是在即将整顿军屯的这个当口,势必会让其他边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指不定到时候会闹出什么乱子呢!
当下,靖安伯范广便道。
“陛下,甘肃毕竟乃边陲重镇,与鞑靼相接,如今虽边境承平,但是也不可掉以轻心。”
“年节刚过,草原尚是苦寒之时,时有小股虏贼扰边劫掠,此事对甘肃大动干戈,势必令其有机可趁,平白令我边境百姓受苦。”
“陛下心怀宽仁,体恤百姓,想必不至于因将官之过,令百姓遭罪,故臣斗胆请陛下三思,待案情核查清楚之后,再行定夺。”
这是从边境安稳的角度出发而言的,紧随其后,陈镒也开口道。
“不错,陛下,如今朝廷正要整饬军屯,边境诸将本就有所紧张,若此时无缘无故的拿下王敬等人,势必令人心浮动,徒生猜疑,实非明智之举。”
紧接着,杨洪,李贤等人也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基本上都是持反对的态度。
不过,朱祁钰却不为所动,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而且,更奇怪的是,在场诸人当中,最有发言权的于谦,也一样始终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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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始终不表态,老大人们翻来覆去的劝谏,也说的口干舌燥的。
终于,殿中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场诸人慢慢注意到,天子虽然没有开口,但是,目光却始终落在于谦的身上,不曾移动。
而于谦低着头,看不清楚神色,但是以他的性格,沉默这么久,本就是异常之事。
于是,在殿中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众人的目光也汇聚在了于谦的身上。
片刻之后,一声轻轻的叹息声响起,于谦终是起身,道。
“陛下,臣以为大可不必动此干戈,甘肃边将官军,牵涉侵占军屯之事虽然严重,但远不至于举兵与朝廷相抗,更不至于将一应官员尽皆撤换,闹得满城风雨。”
这话说的笃定,以至于,让在场的诸人都不由面面相觑。
于谦的性格除了执拗,也十分沉稳,他敢下这样的结论,想必,不会是空穴来风。
只不过……
御座之上,朱祁钰依旧平静的望着于谦,却明显不愿就此罢休,淡淡的道。
“甘肃乃边境重镇,倘有万一的可能,便要做万全的准备,任礼久在甘肃镇守,旧部遍地,他甘冒此险杀人灭口,只为阻挠朝廷彻查军屯。”
“如此行径,令朕不得不怀疑,甘肃诸将,是否早已经因军屯之事私下勾连,欺上瞒下,如今金尚书要亲赴甘肃察查,朕若不撤换这几人,倘甘肃诸将恶向胆边生,再生变故,谁能担责?”
言至于此,天子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虽然不清楚任礼到底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军屯。
从这个角度出发推论,如果说甘肃的军屯糜烂程度,已经足以让任礼这样一个已经卸任的前总兵官用这样极端的方式阻拦朝廷彻查,那么,在被逼急了的情况下,发动兵变,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换而言之,在这种情况下,整个甘肃的将领,都已经不值得信任了。
于谦的神色有些踌躇,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他能承担,但是,话未出口,便见到天子抬手制止了他。
“于先生莫说你可以为他们作保,甘肃之地,牵涉到关西七卫,更是边防重镇,一旦生乱,即便如今也先元气大伤,也绝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所以,不管谁来作保,朕都不可能拿整个甘肃冒险。”
这一番话,算是堵死了于谦的所有话头。
天子说的不错,如果说甘肃一旦发生兵变,被瓦剌趁机攻取,那么,满朝上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相较之下,虽然如此突然的撤换一系列的将领,会造成短暂的混乱,但是,毕竟甘肃的边军仍然安稳,只是调动起来会有迟滞,其后果,最多就是在一段时间之内,出现难以遏制的小规模的劫掠之风,可大的乱子是不会有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但是,因此而牵连的百姓……
天子说完之后,目光依旧落在于谦的身上,倒是没有急着真正下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与此同时,其他众臣也都察觉出了不对,一个个也不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甚至连眼神都不敢乱看。
终于,在一片难熬的沉默当中,于谦抬起了头,神色复杂中透着一丝无奈,拱手开口道。
“臣斗胆,可否请陛下准臣与金尚书二人单独奏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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