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奉天殿前广场上,群臣跪地,风卷云动。
礼部尚书胡濙手持圣旨,苍老的声音平稳的响彻在场每个人的耳边。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以凉薄,躬际艰危,赖天地祖宗眷佑之隆,膺母后臣民付戴之重,受太上皇帝禅位,嗣临大宝,蒙固家邦。”
“自古国必有君,而社稷为之安,君必有储而臣民有所仰,是故国之大本,莫重于储君,先时太上皇帝北狩,朕承圣母懿旨,册太上皇帝庶长子见深为皇太子。”
“今太子年幼,朕惟恐其负荷之弗胜,故授教之未虑,而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乃合辞上请,以为天佑下民作之君,实遗安于四海,储君之教,国本奠安,莫重于读书。”
“事方闻于两宫皇太后,遽见允于舆情,故朕上承两宫慈命,下遂朝野贤情之切,乃于四月十五日,命太子出阁读书。”
“大本既正,彝伦亦明,亲亲之义尤所当取,朕之长子见济,特封为徽王,次子见澍为崇王,太上皇帝次子见清为荣王,三子见湜为忻王,四子见淳为许王,同屏国家,卫安宗社,爰推恩于远迩,庸资弼于臣民,钦哉!”
龙旗猎猎,当风飘摇,卷动着一缕缕洪亮的声音,响彻长空。
胡濙将手中诏旨叠起,迈步来到广场之中,面对着眼前一脸紧张的小娃娃,跪倒在地,将诏旨高高举过头顶。
在这一刻,这位久在朝堂的老大人,心中也闪过一丝紧张之意。
这是整个仪典当中,最容易出差错的时候,只要过了这一关,一切就都好办了。
此时此刻,举朝上下,文武百官,万民耆老,目光都汇聚在广场中央的皇太子殿下身上。
朱见深小脸绷的紧紧的,努力的回想着万姐姐一次次教过他的仪程,先是侧了侧身,将手中玉圭交给一旁端着节案的梁芳,然后直起身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从胡濙的手中接过圣旨,同样高举过头顶,用稚嫩的嗓音喊道。
“侄臣朱见深领旨,谢陛下恩典!”
成了!
包括胡濙在内,在场的一众大臣,心中都不由松了口气。
一旁的牛玉几乎是不敢稍有停歇的,从朱见深手中接过圣旨,放在早就准备好的诏案上。
紧接着,所有人耳边便响起了赞礼官洪亮的声音。
“拜!”
大乐起,诸臣在皇太子的带领下,行五拜三叩礼。
至此,出阁之礼,便算是告一段落。
对于满朝大臣,不论文武来说,大局都已定下!
要知道,太子出阁,之所以有着仅次于册封储君的政治意义,实质上标志着,太子开始成人,从内宫的一个小孩子,开始真正担负起储君的职责。
而对于如今天家复杂别扭的关系而言,太子出阁,除了意味着太子名义上拥有了参与政务的权力,更是再进一步确认了皇家伦序。
这一点的体现是多方面的,其中最核心的,就是诸王的册封。
其实,对于皇家诸子的册封,本该是和太子一并进行的,其用意就是分尊卑,明伦序。
但是,当初国朝危难,社稷将倾,太子的册封都是匆匆忙忙,自然也就顾不得其他的皇子。
而如今朝局稳定,社稷安稳,关于皇子的册封,自然也就被提上了日程。
大明祖制,嫡长为尊。
这一点,在方方面面,都体现的淋漓尽致,其中就包括皇子的册封。
和皇女几乎是一出生就可以获得封号不同,皇子因为涉及到封地,所以要慎重的多。
按照历代的惯例,对于皇子的册封,并不是按照年纪来的,而是按照时间节点来的。
通常情况下,太子未立,不册诸子。
说白了,对于皇子的册封,完全要看太子。
一般来说,每当太子册封,出阁,登基之时,会有三次大规模的册封。
之所以会如此,一是为了彰显太子的尊贵地位,明尊卑伦序,二是考虑到,不同时间,会有新的皇子诞生。
这次,自然不会例外!
天子既然同意了皇太子出阁的请求,与之相对的,就要举行大封诸王的仪式。
若不如此,必会被朝堂上下议论,有更易储位之意。
所以,刚刚的那道诏书当中,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前头命太子出阁的那一大堆,而是后面的册封诸子。
这道诏书一下,皇家诸子的位份,便立时明了,相对于之前,虽立太子,但诸皇子依旧没有位份的情况下,诸王册封,无疑是从另一种程度上,再次奠定了太子储君的地位。
这才是真正的国本既固,彝伦亦明!
随着群臣山呼万岁的声音落下,赞礼官再喊。
“皇太子谢中宫!”
于是,在引导官的指引下,小小的皇太子殿下,恭敬起身,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往东耳房去更衣。
原本这个时候,仪典便进行的差不多了,当然,这是对皇帝而言,需要主持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的部分,是太子的主场,理论上来说,应当是群臣恭送御驾,皇太子往贺中宫,诸臣在引导官的指引下,往午门外,恭候大赦天下的诏书。
大家各归其位,各行其事。
待群臣在午门外听完了诏书,往文华殿去,等候太子朝谢皇太后,中宫皇后及生母皇妃之后,在文华殿中贺皇太子出阁,并进表笺,受皇太子令旨。
说白了,这一步还是在宣示皇太子储君的地位。
御文华殿,受文武百官朝贺,再下赏赐,群臣受之,这个过程,其实代表着皇太子有了储君的权力,也代表着群臣认可储君的地位。
毕竟,只有君上,才有资格受诸臣朝拜。
事实上,礼制仪典之所以如此复杂,就是因为,它的每一步都暗含着浓厚的政治意味,也正是如此,在更易仪注的时候,才十分艰难。
如何在适应现实状况,又能保证各个环节的政治效果足够的情况下,对礼制做出适当的调整,是一门大学问。
当然,这次太子出阁,和往常的仪程并不相同,因此,在这个环节也做了调整。
因着朝谢之礼,被放在了奉天殿内殿,不需要来回奔忙,所以,后续的流程也就没有弄得那么繁琐。
皇太子受诏之后,被引礼官引着到耳房更衣,准备后续的仪程,与此同时,丹墀之上,天子也并没有起驾离开,而是摆了摆手,示意继续颁诏。
天家如今的关系敏感,所以,很多事情都需要做足了,原本,太子出阁虽是喜事,但是可大可小,但是既然是如今的天家情状,为了表明自己对太子的信重,天子自然是要往大了办的。
这也是,即便在太子殿下年纪尚幼的前提下,礼部还是默认答应了天子,要将每一项仪程都走完,而没有下诏免去的原因所在。
既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太子的地位,也是为了堵住天下人非议天子有易储之心的嘴。
因此,出阁诏书之后,便是大赦天下。
不过,最重要的仪程已经走完,接下来的流程,就相对比较轻松,得了天子的示意,一旁的成敬恭敬的从诏案上捧起诏书,再次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之大本,在储位邸定,今太子出阁,万民胥庆,臣庶皆欢,社稷安定,着大赦天下,咸体朕心,一切合行事宜条示于后。”
“自景泰二年四月十五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有犯除谋反,大逆,子孙谋杀祖父母,父母,妻妾杀夫,奴婢杀主,蛊毒,魇魅,毒药杀人及强盗不赦外,其余已发觉未发觉已结正结之罪无大小,咸赦除之。”
“有应改正者并须改正,敢有以赦前事相告言者,以其罪罪之……”
和刚刚的那份诏书不同的是,大赦天下的诏书,冗长繁复,每一条都要宣读许久。
按照惯例,这种诏书,皇帝是不听的,浪费时间。
但是这一次,因为仪程合并,所以,为了留出皇太子朝谢的时间,天子也便继续留在此处,静静的听着宣诏。
只不过,肉眼可见的,底下的一群老大人有些已经开始走神了……
与此同时,耳房当中,大侍女万贞儿早已经等候许久,眼瞧着太子殿下进来,立刻服侍着换下了繁复的朝服,穿上了一身大红色织金团龙宽袍。
看着太子殿下白嫩嫩的额头,被沉重的梁冠压出的红印子,还有这一路磕头行礼,万贞儿咬了咬唇,一阵心疼,但是,却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紧着将梁冠撤下,换成了轻巧的翼善冠。
随后,她刚带着几个宫女将衣衫褶皱整理好,外头的梁芳便进来催促道。
“万姐姐,不能耽搁了,太上皇和圣母,都已经在内殿等着了。”
说来,也亏得梁芳叫得出口,就算不提他的地位比万贞儿这么一个宫女要高的多,就算是论年纪,他也比万贞儿大上七八岁,可就因为平素朱见深喜欢万贞儿多些,他硬生生就能称对方一声姐姐。
听了这话,万贞儿也知道不能耽搁,于是,又整了整眼前小娃娃的衣襟,便把人交给梁芳带了出去。
说来,胡濙修订后的这套仪程,虽然说在最大程度上,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也兼顾到了仪程的完整性,可独独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时间赶得有点紧。
因此,这位可怜的皇太子殿下,刚刚又是叩头又是接旨,折腾了小半天,更衣时只休息了片刻,喝了口水,就又继续往奉天殿内殿去。
到了内殿,倒是相对安静了许多,尚宝司的宦官早已经将内殿布置得当,周围侍奉的宫女太监个个恭敬侍立。
内殿正中间的座上,朱祁镇一身赭黄色衮龙袍,头戴翼善冠,在他的两侧,分别是孙太后和吴太后,各自身着青色翟衣,上绣九行翚翟纹,衣缘处饰以红底云龙纹,慈和雍容。
再往下两侧,则是钱皇后和汪皇后,内着大红鞠衣,头戴九龙四凤冠,外罩赭黄色大衫,一身红底金龙纹蓝缘霞帔,端庄华贵。
最下首,在钱皇后身侧,则是朱见深的生母贵妃周氏,她同样穿着蓝色鞠衣,外罩大红色大衫,头戴七翟冠,身披红底鸾凤纹蓝缘霞帔,望着一步步而来的朱见深,眼中带着心疼,又颇有几分傲然。
随着引礼官将皇太子引入殿中,同样大乐声起,待得朱见深行至殿内中央拜位,乐止。
礼官高声道。
“跪!”
于是,朱见深依言跪倒在地,认认真真的拱起两只小胖手,嗓音稚嫩,道。
“小子朱见深,兹受皇帝陛下诏命出阁,谨诣太上皇帝陛下,上圣皇太后陛下,皇太后陛下,端静皇后殿下,皇后殿下,贵妃殿下,恭谢!”
这一番绕口的话说下来,算是省去了朱见深各宫来回奔波之苦,看着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的小娃娃,朱祁镇的脸上,也罕见的露出一丝笑容,道。
“起身吧,今日你出阁读书,当社稷之任,父皇没什么好送你的,便将当初你皇祖父留下的一套文房四宝赐予你,望你好生读书,日后能成有为之君!”
说着,朱祁镇摆了摆手,便有内侍上前,捧出一套笔墨纸砚,这一下子,让底下的小娃娃有些不知所措。
之前排练的没有这一出啊……
与此同时,一旁的吴太后和汪皇后,对此也有些意外,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太上皇。
要知道,皇太子如何朝谢中宫,该行何礼,说什么话,在之前礼部递上来的仪注上,都写的清清楚楚。
从头到尾,只有朱见深这个皇太子叩谢的份,可没有她们几个开口说话的环节啊。
礼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想开口阻拦,但是一抬头,看到太上皇淡淡的朝这边扫了一眼,顿时噤声不敢开口。
但是,这种意外情况也不是小事,趁着太上皇没注意,他连忙打发了一个小吏,到奉天殿外去禀告。
朱见深愣在了当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他的身旁的梁芳,却显然早就知道了会有此变故,俯着身子,他低低的对着不知所措的朱见深,道。
“殿下,谢恩。”
于是,朱见深才懵懵懂懂的继续叩首,道。
“儿臣谢父皇恩典。”
话音落下,梁芳连忙差人将文房四宝收下、
见此状况,一旁的礼官正想继续仪程,却没想到,这幺蛾子还没完。
太上皇这边话刚说完,一旁的孙太后又开口,道。
“好,好,好,有国之储君风范,长哥儿能有今日,举朝上下,内外大臣之扶助,功不可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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