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宋文毅还在疑惑,天子说的不许苛待佃户是什么意思,但是听王诚这么一说,他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要知道,如今大明的赋税,以田赋为主,但是具体的田赋数量,却各不相同。
各地的田亩,大致可分为军田,民田,官田等不同种类,又不同田亩之间,依照地区不同,田地出产不同,税赋也各不相同。
其中,税赋最高的,当属苏松地区,这其中原因复杂,民间也众说纷纭,许多百姓认为,是当初太祖皇帝攻打江南地区时,当地百姓依附张士诚,所以后来大明立国之后,便对苏松地区科以重税。
这种说法不能说全是假的,但是,却并不全面,抛却主观因素来讲,自唐以后,因为种种原因,南方相对安定,经济发展的也很快,具体的说,就是农田开垦的数量大增,与此同时,南方的气候也相对适宜,田亩产量更高。
相对而言,北方地区战乱频繁,再加上气候变化,产量不断变低,再加上越靠近北方,越临近边境,即便是和平之时,也多有扰边之时发生,这就导致北方百姓所面临的环境更加恶劣,偏偏种地又是一个极其依靠环境的事,一旦错过农时,来年收成必然大减。
这一增一减之下,对于朝廷来说,其实只能选择对南方科以重税。
一般来说,苏松地区科税,民田一般在五斗到八斗之间,官田要重一些,在六斗到一石之间,这个税率,大约占收成的二成到四成之间,不可谓不重。
但是,如果单纯从数量上来说,即便是税赋最重的官田,交完田赋之后,也可以剩下两石左右的粮食,可如果是在北方,虽然交的田赋相对较低,只有两斗到五斗,但是,种种原因之下,他们每年结余的粮食,其实还剩不了两石。
朝廷要考虑的,除了如何征收赋税,更多的,是要维持地方的稳定,更要让老百姓活命。
毕竟,对于田亩的科税,无论是官田,军田还是民田,都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真正种地的老百姓,却并不一定有自己的土地,如果是租种地主的佃户,那么,除了在缴纳朝廷的田赋之外,还要给地主缴纳地租,这般迭加起来,真正能够落到佃户手里的,其实大约也就是两三成左右。
当然,这说的是数量最多的,只是小有财富的地主,并不是指的乡绅。
所谓乡绅,大多数都是家中有功名的地主,按照规制,这些人名下的田亩,是可以免征田赋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天子如今的皇庄,其实也是这样的存在。
皇庄内的田地,属于天子的私田,所以,并不需要缴纳税赋,只需要向天子这个大地主缴纳田租便可。
真正让宋文毅感到意外的,是刚刚王诚所说的,管理皇庄的方法。
要知道,大多数的乡绅不必缴纳田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原本由朝廷收取的田赋就不收了,相反的,他们会将这些田赋加进地租当中,收入自己的腰包。
所以,对于最底层的佃户来说,他们最想要的,永远都是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
因为,只有自己有了田,那么才能只交朝廷的田赋。
虽然说,有些地方朝廷科以重税,但是,民田至多也就是八斗,大约是每年收成的两成,剩下的八成,都是归自己的。
但是,如果是给别人当佃户,那么,无论朝廷的田赋是多少,最终落到他们手里的,其实都只有少得可怜的两成,也就勉强足够果腹罢了。
这话说起来残酷,但就是事实。
而且,各个地方都是如此,宋文毅自己的田庄当中,也是按照八成的租子收的,只不过,每年真正能够收上来的,其实也就六成左右罢了。
正因如此,宋文毅才会如此惊讶。
按照王诚的说法,皇庄田亩,按照官田税赋二倍交租,也就是田亩产量的六成到七成左右,这是一个很正常的田租比例。
但是,这个比例并不是年年如此,而是每年减半斗,按照这个比例来计算,如果一个佃户,连续为皇庄耕种田地五到十年,其田租便可下降到和官田等同。
如果说连续耕种十到十五年,那么,就会下降到和民田的税赋等同,和民田的税赋等同,其实也就意味着,这些田亩实际上已经归这些佃户所有了。
虽然说,这些田亩不可继承,但是,这对于普通的佃户们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因此一时之间,宋文毅也有些迷惑了。
要知道,刚刚天子说的明明白白,让他当这个矿税太监,就是要让那些乡绅把收进去的田亩,都吐出来。
虽然天子没有明说,但是,宋文毅又不傻,天子说‘自愿买卖’,那宋太监,有的是法子让他们自愿。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硬抢!
所以,宋文毅本以为,天子是想要扩大皇庄,让其继续膨胀,和皇店一样,成为内库稳定的财源。
但是,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那对于皇庄,天子本该同样收取高额的田租才对,就算是体恤佃户,那么稍稍减上两成便可,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呢?
要知道,按照这个算法,皇庄的收成,可是要每年递减的,如果说严重的话,说不定过上几年,直接腰斩都有可能。
难不成,天子觉得自己钱粮太多没处花?
宋文毅思忖了片刻,但是也没想明白。
不过,这毕竟是御前,不可能留给他太多的时间,感受到天子的目光隐隐有些不耐,宋文毅连忙收敛心神,道。
“陛下仁慈爱民,奴婢敬服,请陛下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办事,竭力完成陛下吩咐,不敢有丝毫懈怠。”
闻听此言,天子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口气也变得温和起来,道。
“朕知此事艰难,但是,若非艰难,朕也不会特意调你回来,你在办事之时,只要遵循朕给你的两句话,不相违背,那么,便可一切放手去做。”
“如需钱粮,便找王诚,若需人手,舒良会拨给你,至于其他诸事,都有朕在,你不必操心。”
这算是勉励,也算是颗定心丸。
宋文毅听完之后,面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激动之色。
其实,打从刚刚天子说完要他办的事情之后,宋文毅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风险很大的差事。
就像天子说的,这些乡绅已经不能用讲道理的手段来收拾,那么,就只能用不讲道理的手段。
手段宋文毅自然是有的,但是,这些乡绅之所以难对付,就在于,他们背后都有自己的靠山。
所以,一旦动了他们,宋文毅要面临的,必然是来自朝廷的压力。
这一点,他很清楚,但是,他更清楚的是,自己其实没有选择。
天子选他办事,是恩宠,他区区一个皇家奴婢,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现在也想明白了,对于天子来说,如今的他,实际上就是一个得了金英推荐的普通太监而已。
对于他的能力,品行,天子都不清楚,更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不可能一上来就把像是皇店,司礼监这样的重任交给他。
如果说,他想要往上爬,那么就要获得天子的信任,作为宦官,获取天子信任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折不扣的完成天子的吩咐。
皇庄的差事虽然有风险,但是,也是个天大的机会,如果说办好了,那么,必然能够博得天子的欢心,此后扶摇直上,指日可待,所以,实际上宋文毅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天子也早料到了此事,并且提前表明了态度。
有了这句话,他自然就敢放心大胆的去办事了。
毕竟,对于宫中宦官来说,只要有天子保着,谁也没有办法奈何的了他们。
没瞧见,当初在宣府的时候,都闹成什么样子了,可现在呢,这位舒良公公,还不是安然无恙的呆在御前,而且权势地位更胜一筹。
因此,听了天子的这番话,宋文毅立刻跪了下来,道。
“陛下放心,奴婢一定尽心竭力,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天恩。”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摆手道。
“嗯,你去吧,即日起,你便可去办了,关于皇庄如何管理详细的细节,回头让王诚交代给你。”
“奴婢告退……”
宋文毅轻轻的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但是不论如何,今天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和宋文毅一起离开的,还有王诚。
此刻,殿外的风雪已经渐渐停歇,殿内也随着二人的离去,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手边的茶水渐凉,但是,怀恩和舒良却都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朱祁钰皱着眉头,看着宋文毅离去的背影,片刻之后,开口吩咐道。
“怀恩,你觉得,宋文毅此人如何?”
一般来说,像是这种问题,是最难回答的,如果说好,那么可能会让天子觉得问了白问,如果说不好,那么,便有相互攻讦的嫌疑。
但是,怀恩却并没有过多的犹豫,只是稍一思索,便道。
“有能力,但是,品行有待考察,刚刚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是,奴婢总觉得,此人颇是贪心,先是想进司礼监,随后又有觊觎皇店之意。”
“皇爷将皇庄交给他,此人先有沮丧嫌弃,待得见皇庄有扩张之机,又变得热心起来,不免有贪权好利之嫌,不过,奴婢一时之见,倒也做不得准,日久见人心,宋公公既然已回了京,那么日子久了,自然能见其品行。”
“嗯……”
对于怀恩的这番评价,朱祁钰并不予置评,殿中再度恢复了平静。
就这么安静了片刻,朱祁钰忽然又问道。
“舒良,你回头去查查,宋文毅从宫里挑走了那些人,将其出身,家世,性情都查清楚,回报给朕。”
“另外,拨给他的人手里,多找些机灵可信的,如若宋文毅在办差过程当中,有违背朕的吩咐,为邀功请赏欺压小民,无故强抢民田,或者在皇庄管理中苛待佃户的,也尽快回报给朕。”
“遵旨……”
舒良拱手应是,神色恭敬。
“另外,之前太上皇不是赏了一副字要给宋文毅吗?这会,也该派上用场了……”
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让舒良愣了愣。
之前宋文毅回京的消息传出来,南宫那边,让朱仪去暗中联络他,而朱仪呢,怕自己过去太过招摇,所以,想借徐有贞的手过去试探。
但是,徐大人身份隐秘,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先知会舒良,这么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下来了。
如此天子重新提起此事,舒良虽然有些意外,但是,还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拱手道。
“奴婢遵旨……”
于是,当宋文毅跟王诚听说了一整天皇庄的情况,踏着夜色终于回到府邸的时候,就见到,自己的门前,有一顶软轿,看轿顶上落的积雪,便知道早已经等待许久。
皱了皱眉,宋文毅掀开帘子,朝着身旁的小厮投向了询问的目光,于是,小厮连忙上前到门房去问了问,回转之后,道。
“禀公公,说是太子殿下宫中的徐有贞徐学士,打从天擦黑的时候,就过来等着了,按您的吩咐,本来是要打发他走的,但是,这位徐学士说什么也要见您一面,底下人不敢迎他进去,他便在外头一直就这么等着,您看……”
“徐有贞?”
宋文毅皱了皱眉,看着远处的软轿,脸色有些不悦。
他记得这个人,刚刚回京的时候,就给他递过拜帖,想要上门拜见。
按理来说,太子宫中的人,怎么也该给个面子,但是,他当时刚刚回京,对京中的各方势力都不熟悉,再加上,那个时候他还怀着一丝进司礼监的期望,所以,和太子宫中的人,自然是能不牵扯就不牵扯,到最后,收了拜帖便扔到一旁没再管。
可谁曾想,这位徐学士,竟然如此锲而不舍,就这么冒着风雪在这等着。
要知道,寻常的大臣自持身份,私下拜访宦官这种事情,都是能低调就低调,这位徐学士,倒是与众不同的很。
这般顶风冒雪的等了这么许久,京城当中知道的人,怕是要不少了。
对方做到如此地步,他若是还不肯见,那可真是要平白得罪人了,他虽然不愿和太子宫中的人走的太近,但是,彻底得罪了也不好,何况,徐有贞这般等着,就算是消息传出去,那也是徐有贞非要见他,和他干系不大。
因此,踌躇了片刻,宋文毅点了点头,道。
“请进去吧,先将这位徐学士带到前厅奉茶,我更衣之后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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