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河是南郡旧俗,这可不是黑夫瞎吹,而是确有其事。
让御者桑木带着官员们给戎部君长讲解规则的时候,黑夫亦对王围、翟冲等人道:“汝等可听说过鲁班?”
王围年轻,没离开过北地,摇摇头,翟冲年长,去中原作战过,故而直到。
“鲁班生活在两百年前,是鲁国的巧匠,当时,楚王正与越王在江淮争霸,故聘请鲁班入楚,为楚国制造舟战之器。”
“于是鲁班便做出了名为‘钩’和‘拒’的器械,当敌军处于劣势时,钩能把敌船钩住,兵士们使劲往后拉,不让它逃跑;当敌军处于优势时,拒能抵挡住敌军的船只,不让它追击。楚军有了钩、拒后,无往不胜,大败越国,东侵,广地至泗上……”
王围听得入神,赞道:“好厉害的工匠!”
也是从那时候起,常为楚楼船之士的江汉百姓,每逢领主征召演武时,也要练习牵钩拉拽之术,以便水战时派上用场。慢慢地,就演变成了民间的“牵钩之戏”,楚国虽然灭亡了,但习俗却流传下来,这便是拔河的起源。
而现在,黑夫又把此运动带到了北地。
说话间,杀牛部和虎落部的十名勇士,已听完规则,到了场上,瞪大眼睛看着对方。两个部落本就有仇,前些日子的斗殴,就是从他们这先打起来的。
而远近十里八乡的戎人部落百姓,也听闻了发生在彭阳邑的新鲜事,纷纷扶老携幼,骑马赶车前来,竟有两三千人之多,围在不远处,给各自部落的勇士鼓劲。
他们看到,空地上,有一根长十多丈的长麻绳,杀牛、虎落两部各出十人,分列两边,一拿起绳子站定。除了相隔的浅沟外,官吏还在大麻绳的中间,竖一面红旗当作界线,以敲鼓作为信号,让两队互相拉绳。
随着一声鼓点,杀牛、虎落两部的壮士个个咬着牙,身子往后仰着,用尽全身力气拉绳子,脚下扬起尘埃,双方人数、力气都差不多,故相持不下,麻绳中点系着的红绸带一会往左,一会往右,绳暴拽而将断,犹匍匐而不回。
不但是场上焦灼,旁人也看得紧张,十人拽,千人呼,喧呼动地。
但最后,还是杀牛家成了最终胜者,杀牛家的众人顿时爆发了巨大的欢呼,涌上来将十名壮士高高举起,将他们当成了英雄,推到马上,让十个人耀武扬威。
虎落家的壮士则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面上有些不服,但奉黑夫之命,为双方裁决的公孙白鹿阴着脸上去道:
“先前已立誓,败无隐恶,强无蔽能,虎落骆,汝等想要反悔么?”
“不敢,的确是杀牛家力气大,虎落氏输了。”
虎落骆瞪了自家子弟一眼,让他们灰溜溜地回到部落众人里,少不了受到族人一阵数落,但这拔河是当着几千人的面比的,还有官府作证,输了就是输了,也没什么借口。
于是,今年冬天,一处水源,一个山头就归杀牛家使用。
接下来是其他三家,但凡有领地纠纷的,就拔河比试,他们都派出了力气最大的子弟,或胜或负,最后一次,就在胜负将分的刹那,麻绳还“啪”的一声断了,比赛的人呼啦全都摔倒在了地上,惹得围观的数千人哈哈大笑。
到天色将黑的时候,五个部落错综复杂的领地纠纷,已经靠着拔河,全部得到解决。比起之前每次解决纠纷,都要死上七八个部落壮士来说,今天的比斗,至多有几个用力过猛闪到腰的,真是友好而和谐……
杀牛里、虎落骆等五人也算识相,欣然接受了这一结果,事后,黑夫让五个部落来旁观的几千人在彭阳邑外聚集,大声说道:
“汝等拔河时,本尉走访了各部的老人,他们告诉本尉一个故事。”
“古时,各部争夺牧场水源,都是短刃厮杀,不死不休,每次争夺,常死伤百人,最寒冷的冬天,最糟糕的灾荒,给部落造成的损失也不过如此。”
“于是在数十年前,五部君长便齐聚在彭阳,约定成俗,今后只派十人厮杀,胜者便可使用水、草一年。”
“但即便如此,每年都会有十余壮士死去,何苦来哉?“
“死百人不如死十人,死十人不如毋死,从今以后,五部但凡有争端,便各出十人拔河,代替厮杀,何如?”
大原之戎常被征召入伍,也知道国法军法,并有一定纪律性,郡尉发话,五部君长自然只能唯唯应诺,至于普通牧民,却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
在五部众人陆续散去后,彭阳邑外燃起了巨大篝火,黑夫让人将五部君长送的羊统统宰了,让随他来制止私斗的兵卒分享,甚至还亲自下刀,为他们割肉。
郡尉对底层郡卒的亲近态度,自然获得了王围等兵吏的欢呼,不过,就在众人吃得正高兴时,公孙白鹿却找到了黑夫,向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郡尉以为,大原五部,以后当真会遵守今日定下的规矩?”
……
黑夫咽下口中的烤羊肉,看着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公孙白鹿,说道:“恐怕不能,今日让他们拔河,只是权宜之计,好歹让五部安分一年,勿要生乱。”
“下吏也如此以往。”
公孙白鹿口音极正,他说道:“一个小圈里关了太多牛羊,还会相互角抵而斗,何况是五个好战的部落?”
“你有何解决之策?”黑夫问道。
“有两个法子。”公孙白鹿顿首。
“说来听听。”
公孙白鹿看了一眼不远处与众戎骑欢快舞蹈的义渠白狼,凑近黑夫,低声道:“其一,是让大原戎人,弃牧务农!”
“哦?”黑夫诧异地看着公孙白鹿,此人的见识,不俗啊。
他知道这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便借口如厕,让公孙白鹿随自己离开了喧嚣的篝火,回到邑中,相对而坐,黑夫的言辞,也客气了几分。
“还请公孙县尉细谈。”
公孙白鹿道:“郡尉当知,家祖父的身份,是义渠君与宣太后之子,昭王仁厚,知太后不易,故灭亡义渠后,留了大父(祖父)、仲大父性命。”
“大父耻于戎族身份,遂更改户籍,自认为是夏子,穿夏服,说夏言,改氏公孙。”
同样是老妈跟野男人生了私生子,但秦昭王和秦始皇的应对的完全相反的。
不过想想也是,宣太后是为国事而委身义渠君。靠了宣太后牺牲色相,笼络住了义渠许多年,使得秦国能够毫无后顾之忧,腾出手来增强国势,并且在诸侯国间征战不休,屡有斩获,秦昭王是知道甚至默许此事的:“义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
赵姬却纯粹是为了自己的情欲,还妄图与嫪毐谋反,所以秦始皇下手时丝毫不手软。
公孙白鹿又道:“但我那仲大父则不然,他就是要做戎人,继续以义渠为氏,辫发戎服,披发左衽,带着族人迁徙畜牧,食肉饮酪。”
一个茎结出了两个果,也代表了北地郡的两种生活方式。
黑夫了然,所以积累三代之后,公孙氏已混到了公大夫的爵位,公孙白鹿甚至当上了邻县县尉,靠了他家的“宗室远亲”身份,比一般戎人更得官府信任。
“家祖父逝世前,告诫余父、叔父等,以秦人之俗,掘墓葬之,勿要效义渠、羌戎之俗,燔而扬其灰。并说,要想在北地立足,必立功、得爵、多得授田,而游牧必亡!”
黑夫都有点惊讶那位公孙老爷爷的见识了,追问之下,公孙白鹿说出了缘由。
“大父曾为牧师苑监,他发现,一户人家以畜产为命,需五到十顷林地、草场,遇到雨雪灾异,可能还要迁徙才能求活。而五口之家,治田百亩,便能得温饱。”
“但关中移民日增,遍布泾水、泥水,而北地郡土地有限。虽然每年迁入的不多,但长此以往,哪里还有那么多空地让戎人放牧?”
“汝大父所言不虚!”
黑夫颔首,深表认同,这是一道简单的经济题,也是放在北地郡,乃至于“龙门-碣石”这条农牧分界线上,所有生民面前的一道选择题:
“养活同样人口,畜牧需要的土地,比农耕,要大数十倍,甚至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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