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腾依然记得,十多年前,自己升任韩国南阳郡守时,深感责任重大,曾去新郑拜访过韩非。
“敢问公子,如何才能察奸?”
考虑到鲁阳、叶县等地豪长甚多,小吏也喜欢蒙蔽主上,当时叶腾避席虚心求问。
韩非是天下著名的法家学者,却是个结巴,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
“察奸之所用……七……术也。”
说完,韩非便将堆满案几的七卷竹简推给了叶腾,与韩非的口讷相反,竹简上是漂亮的韩字,七卷《内储说上》,洋洋洒洒近七千言,道尽了察奸所用七术、六微……
那些竹简,是比黄金美玉还珍贵的礼物,是连秦王读了都会拍案叫绝的名篇。叶腾爱不释手,花了几天时间细细读了三遍,释卷后长叹,韩非公子明明比自己还略小几岁,可字里行间,却仿若阅尽了古今,看透了人心本质。
越读,越是心惊,越读,越是心寒。人与人之间,果然只有利益可言么?君与臣之间,永远都是博弈,根本无法袒露心扉,来一出君臣际会么?
那些书卷里,用很大篇幅论述了人主怎样才能看透臣下内心,有观听法、一听法、挟智法、倒言法、反察法等。
但韩非又在书中说,想要灵活运用这七术,归根结底,还是要人主拥有一项能力,那就是明察秋毫。
“人主必如离朱,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
懂得为政方略的人,一定有远见且能明察秋毫,因为不明察就不能洞见隐蔽之事。
讽刺的是,这些韩非赠卷最大的用处,却是让叶腾活学活用,做了人主不易察觉的“劫君之奸”。他顺利地蒙蔽了韩王,直到投降秦国前夕,韩王安还一直以为,叶腾是韩国的忠臣,准备殉国呢……
降秦后,叶腾得以升任南郡郡守,继续以此术来御下,将那些瞧不起他是韩国降臣,刻意欺瞒的奸吏一个个揪出来处理掉。
今天也不例外。
眼前这个出身卑微,面容黝黑,却在两年内忽然扶摇而上的年轻人,以叶腾在政坛摸爬滚打二十年的经验,一眼就能看出,他心里藏了许多事。
只要将黑夫、橼和衷三人的籍贯摆在一起瞧上一眼,得知两年来农、工、医上的惊人创举,居然出自同一家的三人时,明眼人都会感到蹊跷。
“安陆县令简直蠢如狗彘。”叶腾暗暗骂道,如此大的漏洞都未发现,大概是接二连三看到可作为政绩的东西,高兴过头了吧?
叶腾可不蠢,他一眼就看出,黑夫,就是这几件事的始作俑者。
对付这心存侥幸的年轻人,不必太复杂的法子,叶腾一上来,就直接揭穿了事实。
要想尽办法提出令对方觉得不愉快的问题,使对方处于孤立状态,使他感觉到陷进危机之中了,同时观察其反应。
这是身为上位者的一大乐趣。
当人处于危机状态中时,会呈现出赤裸裸的自我,掩饰外表的理智也会丧失,不知不觉地会吐露出真心话……
这法子,十年来屡试不爽。
“是巧合?还是另有缘由?黑夫,今日你最好实话实说!”
二千石大吏,全郡生杀予夺均决于口,虽然叶腾看上去消瘦如刀,登时间却不怒自威。
眼看黑夫额头已经微微冒汗,谁料,这时候,外面却有一阵若隐若现的琴声传来,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
琴声不太熟练,像是一个初学者,在别人的指导下试弹,有些生涩,时不时还会走调。
叶腾皱了皱眉,但随即又平息了怒气,嘴角露出了一丝笑,他也不急着听答案了,闭上眼睛,听琴不语……
……
若隐若现的走调琴声,在黑夫耳中却如同天籁!因为这琴声救了他。
面对叶腾的突袭式的质问,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不曾想,琴音响起后,叶腾的气势却弱了些,追问得没那么紧了。
黑夫连忙利用这争分夺秒的机会,在脑中拼命思索该如何回答!
没想到啊,当初自诩聪明,想钻秦律空子,带着亲戚一起富贵的行为,却成了眼下最大破绽。也对,一家三人之名,短时间内,分别通过三件不同的事传到郡守之耳,也难怪他怀疑。
这时候该怎么办?叶腾何许人也,可不是平日里那句“家翁所教”的口头禅能敷衍过去的。
随即想起之前在府邸外时,喜说叶腾已经向他问过自己的情况了,黑夫更是不寒而栗。
想来叶腾已经对自己的底细了如指掌了,这种情况下,欺瞒敷衍,是最差劲的选择。
仗着自己是李由亲信打死不承认?
也没用,君不见叶腾谈及李由,如言邻家孩童。本该郡守郡尉商量的事,他自己就一言堂了,只在事后移书李由告知一声,可李由连抱怨都不敢说一句……
感谢一路来和那两个小吏的闲聊,黑夫好歹了解了叶腾是个怎样的人:他是霸道独裁的郡守,是一天内处决四百名犯人的酷吏,也是明察秋毫的循吏。
想法顺着他的性情做出回应,而不是盲目作死。
黑夫暗道:“若他是想要李由难堪,追究我不直之罪,直接审于公堂不就完了?却特地让我来私宅,屏蔽左右密谈,这是不是意味着……”
“叶腾也不想将事做绝?”
没错,并非每个秦吏都像喜那么铁面无私。
随着那救命的琴音慢慢淡去,黑夫也想明白了,实话实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当然,是叶腾想听的“实话”。
“下吏有罪!”
黑夫像是一个被老师揭穿帮同学抄作业的学生般,诚惶诚恐地下拜认罪。
叶腾缓缓睁开了眼:“何罪之有?”
“不直之罪。以上种种,的确是黑夫想出来,又与伯兄、姊丈商量,再由他们做出的!”
而后,黑夫就将这些发明的来源说了出来,他说自己心疼母亲、伯嫂舂米辛苦,看着家里打水用的桔槔突发奇想,便请姊丈做了踏碓。
而后见到纪山铜官缺少劳力,碎矿缓慢,唯恐影响了冶铜效率和武库补充兵器的速度,于是又看着溪流江水,有了改踏碓为水碓的主意……
堆肥沤肥,黑夫只说自己本就是农户子弟,成年前就终日与粪土屎尿打交道,是偶然一次发现的。
至于裹伤之术,他则将锅推给了年少时的那次”奇遇“,说自己跌破腿后,遇上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丈,受他救助所学,当初黑夫就是如此对陈无咎胡吹的。
最后黑夫诚恳地说道:“黑夫虽然隐瞒了些事实,但若只是黑夫一人空想,既不能如姊丈一样,轻松做出复杂的器械,也无法如家兄一般,不避污秽,春夏秋冬无一日懈怠,尽心照料农田,证实堆肥沤肥的确能使粟稻增产!”
“临溪羡鱼者无法得鱼,退而结网者,才是将鱼补上来的人!比起我,姊丈与家兄更应受赏得爵!故黑夫有罪,姊丈、伯兄却无罪!”
黑夫一口气将这些事情都揽了下来,他还想着,若是叶腾不放过,继续追问,他就说,是十七岁的时候大病一场,突然开窍,然后看什么都通透了!
怎么,我聪明也有错?
岂料,叶腾却点了点头道:“你能说实话,这便够了。”
黑夫正紧张地准备回答下一个质问,此刻只感觉一下扑了空……
“此事我已知矣,你虽有不直之实,却无刻意欺瞒之心。虽然律令不允许官吏不务正业,但只是想想,提个建言也无过错。今后此事不必隐藏,可让所有人知晓,不然……”
叶腾看着他,严肃地说道:“纵然是利国利民之举,但你在大王眼里,依然逃不过一个‘不直’的印象!梓材之木,也将变成大而无用的栎(li)树了!”
这便是叶腾今日非要问个清楚的原因。
叶腾朝北方一拱手:“堆肥沤肥之法、水碓,都要送到咸阳给大王过目的,其功效足以震惊朝野,成为伐楚助力。但你试想一下,当汝家兄弟三人之名一齐呈于王前,我都能看出蹊跷来,何况大王?”
叶腾最清楚不过了,秦王政,也是韩非之论的忠诚践行者。论对法、术、势的运用,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帝王能出其右。叶腾可不敢像糊弄韩王那样欺瞒秦王,韩国之奸邪降将,到了秦国,却只能做尽忠职守的良臣。
再凶恶狡猾的狼,到了秦王脚边,就成了摇着尾巴的狗。
若是不愿,就只能像昌平君那样造反了,不过在叶腾看来,那是死路一条,大势已定,昌平君已是楚国这座大坟冢里的枯骨了……
大王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背叛,最敏感的,就是欺瞒!吕不韦、嫪毐、樊于期、长安君,想想那些背叛欺瞒大王的人下场如何吧。
每天要检阅百余斤简牍的王,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所以若不提前想好说辞,肯定会出事,难说连他这南郡守也要背个不察的罪名。
这也是叶腾将安陆献上的“堆肥沤肥之法”压下,没敢立刻上呈咸阳的原因,他必须问个清楚,才能做下一步的决定。
若方才黑夫胡吹一气,呵,虽不至于骤然刑杀,但此人这一生的仕途,也差不多到头了……
眼下他实话实话,倒还值得救助。
听到郡守提及秦王,黑夫也作恍然大悟状:“下吏多谢郡守救命之恩!”
“你明白了?”叶腾露出了笑。
话说到这份上,哪还能不明白?黑夫只能道:“下吏铭记于心!此生不敢忘怀!”
“那就下去罢,让你训练的医护急救之士,这件事务必做好!”
不过几句话功夫,便能让前途光明的黑夫欠自己一个“救命之恩”,叶腾很满意,他现在虽然是小人物,但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
既然目的已达到,他便拍了拍手,让外面的属吏进来,开始送客,临别前还不忘嘱咐几句。
“你年纪轻轻,便已见闻于大王之耳,今后的路还长,切勿为了小利、小事耽误前程!当年韩非公子送我一句话,我今日转赠于你……”
叶腾严肃地说道:“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当死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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