鲖阳城内,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来了上百人,百将满手下的数十兵卒在前头,而徐扬带着三十个亲信挟持满走在后面。
每个人在种种情境下做出的种种选择,总有心中的某个理由来驱动。
怕死,这便是促使徐扬做出这些疯狂举止的动力,对死于异邦的恐惧,胜过了事情败露被秦律清算的危险。人总是先考虑近患再想远忧的,此人的一切聪明才智,都用来思考如何顺利逃走上了,他要将死亡远远抛在身后,让别人来替他承受。
所以徐扬十分谨慎,他们走的很慢,很小心翼翼,几乎经过每个巷道,徐扬都会让人过去看一眼,直到在安置李由的小院两百步外,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形单影支的秦军什长……
……
共敖出现在街道的另一头,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竹筒,向众人迎面走来。
当看到面前上百人时,共敖便知道,自己被利咸带进了一个大坑里。
共敖就是利咸用来赌博的骨焭(qiong筛子),能抛出什么却完全不由他决定。
但即便是掷出了糟糕的面,他也有用,既可以拖延时间好让城墙边援军赶来,也能给徐扬扣一个抗命反叛的罪名,恐吓那些与他一起叛乱的兵卒倒戈,最后联合邑内众人,一起将其剿杀,将城内的混乱降到最低。
但这样一来,共敖很可能会成为牺牲品。
这一刻,共敖有一丝后悔,但却没有退步的意思,他依旧直愣愣地往前走着,让对面的人因为他的出现而停下了脚步。
共敖生于南郡鄢县,从小就跟着祖父生活,他祖父经历过白起水淹鄢城之战,没少给他灌输当年这座城池的惨状、共氏的遭受重创。于是共敖从小,便对秦国多了一分来自祖辈记忆的仇恨,他甚至不承认自己的秦人,即便在叔父的打点下,进入体制内部做了个小吏,却依然怨愤不减。
直到他被迫加入了秦军,在黑夫麾下做事。
这期间,他不小心被黑夫救下,欠了他两条命,也渐渐熟悉军营生活,成了这支军队的一部分。
这期间,他看到了大梁城的轰然倒塌。
这给共敖带来了巨大的震动,多年前他家族的悲剧在魏国上演,很快又轮到了楚国。
在进入楚国后,共敖发现,自己对这个国家根本谈不上喜欢,这里的贵族没有他想象的高尚,这里的百姓生活也没有他想象的舒服。
他愤秦,却又不喜楚,这大概是不少南郡人的身份困扰。
一个月前,在他迷茫于此事时,黑夫指点了他。
“忘掉秦国和楚国,忘掉你的国别,只要记住,你的所作所为,关系到宗族兴衰,还有你自己的性命前程而战,这就够了。”
黑夫一席话让共敖安心了不少,同时也私下给这段话加了一句。
“也为还清欠下的人情。”
当数日前,秦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时,共敖也曾动摇过,开始怀疑秦国是不是不行了?但当时黑夫又对他说了一番话。
“此战可不是靠一两次胜负决定的,对楚国而言,若不想灭国,每一次都得战胜!”
“秦国却不同,秦国积累了六世余烈,百年之势,有资格败一次、两次、三次,只要最终压倒楚国,便可赢得胜利。”
“你如今切勿乱想,做事之前,要多考虑还在秦国南郡的宗族,万万不能连累了他们。”
共敖听从了,过去他虽然也听黑夫的话,但总觉得,黑夫只是在秦军中循规蹈矩,没有什么出格的过人举动,与自己完全是两种人。
没有长大的青年,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世界是围绕自己转动。
可这一次,黑夫却在抛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话后,毅然出城诈降,这是风险极高的使命,事若不成,定然身首分离。
一时间,看着黑夫的背影,共敖仿佛看到了一个混迹于体制内的英雄形象,他更愕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想成为的,就是黑夫那样的人啊:
从不喊空洞的口号,只以家眷和袍泽之情来激励众人,平日里循规蹈矩,关键时刻却又有英雄之举。
共敖敬佩之余,心里也有几分不服!
“你能做到,我为何不能?”
心里那股孩子气上来后,他做出任何举动也不觉得奇怪了。
“来者何人?”
徐扬的亲信远远隔着,便停了下来,谨慎地询问。
“是李都尉派来给徐百主传令的!“
“都尉有令?”
徐扬闻言一愣,李由不是因伤昏过去了么,怎么这会又给自己传令了?
这时候,共敖已经走到了兵卒们面前,他捧着竹筒大步向前,一点没有黑夫诈降时的故作卑微,反而像往常那样,趾高气扬,仿佛真的是李由派来传令的人。
他还大胆呵斥这群人:“汝等不在城墙上守备,为何在此?”
“吾等……”前面的亲信有些尴尬地回头看看徐扬,终于找到了个借口:“吾等换防!”
“原来是换防。”共敖笑了笑:“是这样,都尉醒过来了,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要见徐百将,这是军令!”
徐扬心里有点慌乱,倘若李由真的清醒过来,那么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自寻死路!
但他虽然心慌,理智却还没乱,指着共敖道:“递过来!”
“都尉的军令只能百将亲自接。”
共敖将竹筒收回自己面前,面露不满:“莫非百将连这都不清楚?汝等还不让开!别挡道!”
徐扬面色有些阴晴不定,黑夫不但夺走了指挥权,还夺走了他派人护翼都尉的资格,相当于抢走了他的眼睛、耳朵,以及上升的途径,如今这黑夫麾下的小什长也才敢如此嚣张。
但他对竹筒里的内容更感兴趣,只能忍了忍,放他过来。
徐扬将信将疑地接过竹筒,这是秦军传令的规矩,为了不让命令让别人看到,哪怕是简单的一句话,都必须密封好。
竹筒内是一根木简,写着简单的命令,让徐扬速速来见,却不是李由笔迹……
怀疑由然而生,可面前传令的小什长却坦然笑道:“都尉身体虚弱,写不了字,让旁边人代笔的。”
徐扬这才重新低下头,打量着这个命令,上面盖的私印的确是真的,但他心里依旧惴惴不安,按照先前去探望时的状态,李由怎么会这么快就醒了呢?
若李由真醒了,那他之前的一切计划,就完全被破坏殆尽了!
怎么办?怎么办?
明明是寒冷的冬天,徐扬却满头大汗,他感觉自己好像太过自作聪明了,最后把自己逼入了一个死胡同里。
“徐百将,快随我走吧,李都尉似乎有急事,一定要见到你才能说。”共敖若无其事地催促。
“我这就去……”但徐扬才迈出了一步,却猛地清醒了。
不能去!那里全是黑夫的手下,自己去,不是送死么?再说了,眼前此人也是黑夫的亲信啊!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他在那迟疑,共敖却没有犹豫,他猛地拔出了剑,猛地向前,朝徐扬刺去!
事发突然,徐扬来不及躲避,好在他的一个亲信连忙扑过来,重重撞了一下共敖,导致他剑刺偏,只将徐扬的衣襟划出了一个大口子!
徐扬惊骇地坐到了地上,还不及躲避,从共敖手里又抛出了匕首,可惜角度和力量终究差了一点,只刺中了徐扬的肩膀,虽然出血,但却不致命。
而共敖,却已经被几个全副武装的徐扬手下围住了,剑在刺死一人后脱手,他的背上还挨了一矛,血流不止!
没有了武器的共敖遗憾地长叹,自己还是失手了,眼下的情形,他恐怕必死无疑。
“我还是没能成事啊,早知道就多跟东门豹练练掷剑了……也罢也罢,若能以共敖一人之死,换取黑夫之计成,我也算还清在外黄欠他的人情了!”
然而,就在共敖就要被众人手刃时,一旁的满,却突然抢过一旁发怔的徐扬亲信兵刃,为共敖挡下了一击!
“满!”
徐扬大怒:“你这是作甚?”
“徐百将怕是忘了,我也是南郡人!手下皆是南郡兵!我宁愿随黑夫与敌死战,也不愿随你做这等荒唐事!”
突然反水的满与共敖靠在了一起,并对前方那些,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做何事的属下大喊道:“徐扬反叛,囚禁翟、屠两百将,并欲劫持都尉,抛下兵卒逃走,还挟持了我,汝速速倒戈击之!”
“胡说,是黑夫降楚,我是要去救出都尉……”
徐扬连忙大喊,并对亲信下令:“杀了满,杀了这什长!”
徐扬的部下亦是跟随他许久的亲信,他许诺他们,只要做成这件事,便能不必死战,安全回家,众人一开始还信以为真。可这时候,面对前方数十人的倒戈相向,连徐扬的亲信都犹豫了。
豁着被律令严惩自己和家人的后果,跟着徐扬做这种事,真的能成功吗?
共敖也说了,李由已经醒了啊!事败矣!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远处却飞来一箭,将大声疾呼的徐扬射倒在地,那箭直中脑袋,眼看是不活了!
小陶出现在屋顶上,他再度开弓,瞄准了在场的人,里闾里也冲出了不少披甲秦卒,呼喊着赶过来,是季婴去城墙那边找来的人到了!
而在后方埋伏已久的利咸,也早就带着一队人冲了出来,此刻已至跟前,反而将徐扬的手下们围住,戈矛齐齐指向他们!
“徐扬反叛,欲弃军而逃,今已伏法,再有协助者,与之同罪!”
……
黑夫并不知道,他不在城内时,一场可能导致整个诈降突围计划功亏一篑的内乱,却被自己能干的手下们消弭于无形之间。因为结束的太快,城外的楚军,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直到黑夫回到城内时,才发现欢迎自己的,不仅是自己满脸得意的属下们,还有徐扬那颗硕大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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