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稀得卖你,那是我生好心看你们几个可怜,让我大兄弟救济!”王婆同样拔高了声音,描得细长过分的眉毛竖着,嚷嚷嗓门一下盖过了薛宝珠,一副好心被人当了驴肝肺的后悔模样,“结果你这么个水性杨花的,拈三搭四,我都毒了我的嘴了!”
莫大娘是听狗蛋说王婆搁宝珠家门口吵起来了才匆匆赶到,手里还提着个绳子套住的瓦罐,里头飘出羊肉香味儿,是满满一罐儿的当归羊肉汤,大冬天最是滋补身子,里头特意添了根骨头,是给宝霖补的。还是前些时候王大虎送来的,她一个人吃没味儿,索性弄了带给宝珠一块喝。
一到就听见王婆那不要脸的话,莫大娘想也没想直接怒骂了道,“还救济,你亏得了良心说,我宝珠好好一闺女尽给你糟蹋话儿,我……我今儿就做主替宝珠爹讨个公道!”
说罢,莫大娘把瓦罐让狗蛋捧着,自个顺手抄起人挑水来的担子,也是给气急了,涨红着脸都敢拿着扁担怼王婆,一时没顾着往宝珠那看,只觉得孩子又受糟心委屈了,就王婆口里的大兄弟她见过,她家挨王家,晓得有那么个在镇上的表哥,就是个给赌坊看场子的,一脸横肉,喝酒好赌,酒喝多了就喜欢打人,听说还有打死人的,不过赌坊那地儿黑,事儿没到官府,反而涨了他的威名。
就这样的,叫宝珠嫁过去,那不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哪是生的什么好心!莫大娘手下更是用了劲儿,旁个拦都拦不住。
后者也没想到一个老好人会突然发难,冷不丁一下没有防备就给挨着了一记,腰上火辣辣一疼,一壁拉人往后躲一壁张口叫嚷,“你疯啦,打我干什么,要我说你喜欢薛宝珠想收当孙媳妇儿,可你也得看看你喜欢那人什么样,你看看你看看,她后面站的,不知打哪来的野男人呢!”
莫大娘当她胡说,还怼着,等听着旁人也示意她看时才往宝珠那看去,大开的门缝道露出的清瘦影儿分明是个男的,没眼花,一下就跟卡了壳儿似的,木愣愣举着扁担傻了。
薛宝珠遭那么一打岔,看着门前闹哄哄一处,方才那憋狠了的火儿反而沉淀下去,归熄成一座死火山,心内暗潮涌动唯有自己清楚,面上极是冷静,也就那么一会儿功夫,把未来得及想的想了个通透,心底沉了主意reads;。
“宝珠,他……他……”莫大娘这时候疑心起来昨个晚上并非是自个错觉,还真有人哩?
“嗳,你们看,那是村长不,往这边来哩!”董氏眼睛亮,一眼就看到远远过来的几道身影,认出打前头的是村长,一下叫出声儿来。
王婆顺势一望,露出得意神色,再转过头,呲牙撩着小吊眉,“该,等村长拿了主意,这种伤风败德的玩意儿就该抓了去沉塘,小姘头也别放过!”她指着薛宝珠身后不远的,目光一接,反而被骇得缩了一记,心道这少年郎皮相长得好归好,可就是煞气重的哩。
旁个有看热闹不嫌事大,也有真担心薛宝珠的,分作两拨围堵着,等到村长来纷纷让出一条道儿来,等着看怎么收场。林氏人群里,嘴角噙着冷笑看着,她昨个夜里没走眼,王婆也不负她所望挑起事端,她倒没想到沉塘什么的,就是光看着她叫人唾骂就够解了上回的气儿了。
薛宝珠看事情惊动了老村长,敛眉神色愈发暗沉。少年已经站到了她身后,挨着衣角就要把人扯到身后,却被一只瘦弱手儿拂开,手的主人没瞧自个一眼,可小小身子却像是蕴了巨大能量,叫人不敢小觑。
“宝珠丫头,咋,这人是咋回事么?”老村长也不相信自个看好的丫头会做出那种事儿来,王婆什么德行他是清楚,路上还怀疑是昨个下了王长龙面子,折腾出事儿让王婆恨了宝珠来闹事,可打真瞧见了后头那人又有些不确定了,咋还真有人哩?
“还能有咋回事哩,村长,咱村里可从没有这邪风歪门的,决不能叫一个丫头给毁了,要是传出去都带坏咱一村闺女的名声哩!”王婆急乎乎地扯着嗓子喊。
“你闭嘴。”村长听着她喊惯的尖细嗓儿就脑门子疼,“你再喊两声十里八乡就都知道了。”
王婆嘴皮子蠕动了两记,到底是不甘心地憋了声儿,两眼儿瞪铜铃似地睨着薛宝珠,掩着一丝丝得意,村长都来了,这丫头定没好果子吃。
“劳动村长是宝珠不应该,若是提早打个招呼,可能就不会有这事儿了。”薛宝珠面向老村长,神情饶是懊恼,还憋着些许委屈。
薛宝珠转而目光幽深地睨向王婆,“你一口一个沉塘,要真做了,我是没话说,可我要是没做,这一笔笔账怎么算?”
孙金山一听果然里头有内情么,“怎么回事?”
“你咋会没做!”两个声儿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孙金山看着王婆快把手指杵到那人身上,一副巴不得俩人有私情的样子叫他一眼就看出是故意找宝珠麻烦来的。
“这本来是我家的家事儿,后来叫宝霖闹失踪给耽搁了,竟叫人质问上门了,既然你们都想知道,说出来也无妨。”薛宝珠的目光凉凉扫过王婆林氏等,紧咬着下唇克制住那股昏沉晕眩感,接着说道,“大家伙也知道,我舅舅家以前也是镇上大户,我娘在的时候,娘家风光,舅舅也带照拂我们家的。”
“这跟他有啥关系哩!”王婆没得耐心听,插嘴喊了一句。
孙金山却比她多转了一个弯道,听出些许意思来,看着叫嚣的王婆,再扫过因她而停下的宝珠丫头脸上神色,忽而心思动了动,“长龙媳妇,确实好话赖话都你说了,还能不能听宝珠丫头说了,要这事真是你搞出来的乌龙,你怎么赔人家姑娘清誉!”
王婆简直是纳了闷了,这薛宝珠是给孙家灌了什么汤药了,孙长明是,小孙氏是,如今连一村之长的孙金山也都不分青红皂白了,“村长,你瞅瞅哩,人都搁眼皮底下站着,再说是我瞎胡说也说不过去罢,您可不能偏心眼儿。”
孙金山被她最后阴阳怪气讽了一句,反而给气乐呵了,再看后头跟着来的王长龙,给了一记意味深长的眼光,你娶的好媳妇,直把王长龙看得寒毛竖起,转开眼让宝珠往下说reads;。
薛宝珠目光森寒地凝着王婆,清凌凌开口,“舅舅生意失败带着一家离开永安镇另谋就再没回来,之前我爹让人找过,说舅舅再落魄,这儿也能给腾个地方让安家落户,我爹在的时候没找着,反倒是我前儿个去镇上意外见着跟乞儿抢吃食的大表哥。”
“我不知道人咋回来的,问舅舅他们下落也问不出,大夫说他磕着脑袋患了失忆症,我也不知道咋能好。舅舅一家是好人,我家穷,可我也不能不管让大表哥被一群乞丐欺负,没想到……没想到还硬给人赖上难听名声。”薛宝珠说到最后带上哽咽,似是再忍不住悲痛,到底是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哪能经得住那么诋毁。
眼泪包在乌蒙眼儿里一串往下掉,就是咬着唇没哭出声儿来,却偏偏像刀子扎人心口子上。
那些掺和里头闹的,纷纷避开眼。莫大娘了了心里疑问,也是给懊恼不行,拿着扁担猛地就砸向王婆,这一记一记不带话的光砸,这会拦得人倒少了,还有人给拉偏架,硬是让王婆挨了好几下,直把人打得嗳哟直叫唤打死人了。
莫大娘上了年纪没几下就喘了,扔了扁担被小孙氏扶着缓劲儿。老村长也是摇头看,不过看的不是王婆是王长龙,“你那婆娘厉害,是要闹得整个村子不安生哟。”随即叫过小孙氏,“下回见着搭理都别搭理,伤阴德唉。”
这话是重了,可对王婆却又是实在。
王长龙哪经得住旁个这么指点,一张麻子脸臊得辣的,一把扯住王婆喝骂了声败家娘们家去。
“那是表哥就不丢人啦,到底是没出阁的姑娘家里弄一男人像话——啊!”
王长龙见婆娘还这么叫嚣反而扬起手臂,狠狠地抽了她一个耳光,一边嘴里还骂道:“人那是知恩图报,到你嘴里就不干不净,你、你、你气死我了。”
王婆被打得晕头涨脑,身子摇摇摆摆好不容易才站定。她抬起头,左边脸颊也有了个明显对称的巴掌印,一条红艳艳的鼻血顺着嘴唇流了下来。
她脸上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这死老头子竟然还敢当着大家伙的面打她?
一瞬间,王婆疯了一样向王长龙扑过去,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裳,嘴里叫道:“你敢打老娘?老娘就说了几句话你就打老娘。”
可是她往常经久耐用的一招今儿似乎不管用了,王长龙昨个夜里就打过一回,雄风大振,揪住她的胳膊使劲地一甩,一下子将人给甩了出去,跌了个屁股蹲重重在地上。
这还不算,王长龙还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再闹?再闹就休了你这婆娘,你信不信?海子,还不将你娘拖家去,关在屋里,没我允许不准她出房门!”李王长龙威严地对从家里赶来的儿子王海命令道。
身高马大的王海紧绷着脸,出奇地配合,连扯带拉的拽着他娘就往后面拖。
人群里原来还有跟王婆最后那点想法一致的,这会儿也没啥好说了,就跟王长龙说的一样,人知恩图报收留自个亲戚,再说岂不和王婆一样讨嫌。
孙金山等人慢慢散去,看着宝珠丫头,以及后头那个,心说她表哥瞧着倒是一表人才的,可惜怎么就撞了脑袋没记忆了呢,要是宝珠舅舅在,即便收留一家,那也是凑合一家,能过好日子哩。
“苦了丫头你了。”到头来也只得叹气。
薛宝珠舌尖尝着一片苦涩,人就是这样,没人疼安慰的时候什么都能撑着强大,偏生一点安慰受不住,最后还是强忍着鼻尖酸意,依然傲气挺立着,“村长,自打我爹走了之后家里头没男人可以撑门面,往后我表哥在,也就再没人敢这么欺负咱们几个了reads;。”
孙金山摇了摇头,他说的不是那意思,是为了她名声,家里有个人帮忙是好,可以后说亲可就难上加难了啊。
殊不知薛宝珠也是知道这茬才故意为之,要像李金香那样嫁个情投意合的还好,要像荷花那样杀猪似的哭嫁老头,她得庆幸没有那么个狠心父母,旁人觉得的好日子对荷花来说未必,等嫁过去不等同于身陷囹囵,磋磨一辈子。这会想起来司家要回庚帖于她来说也是庆幸事儿,当初想的安稳度日同现在想的已截然不同。
她一定要有足够的实力来抗衡这时代,首先便是积累财富,积累足够的财富,她的命运才能自己做主,而非被迫逐流。
等门前都没人了,薛宝珠眼前一黑,在莫大娘的惊呼声中,陡然栽倒进一个温暖怀抱中。
“这咋烫这么厉害,都多久了,哎哟不好哩,要烧坏的,得赶紧找大夫来看看。”莫大娘焦急的声音模糊传来,就像隔着一层,怎么都听不真切。
薛宝珠迷迷糊糊看到有黑影往门边走,忙是将人喊住,“柜子里有旧棉被,拿两床压压捂出汗就好了,不用找大夫,明儿个就能好。”她在家也是这样,去看病还得折腾,通常捂着睡一觉第二天就能退。
那黑影走到跟前显了出来,少年看她似乎很冷地往被子里缩,沉默着去柜子那拿出棉被往上摞。
薛宝珠虽然病得迷糊,可也瞧出这屋是薛老爹的,没跟宝霖宝琴睡一块免得把他俩给传染倒是安了心,身上压着的那根被子是新打的,现在盖稍微薄点儿,可架不住软和,等旧被子往上厚实一压,一下就暖烘烘的,一会儿就又沉沉睡了去。
莫大娘看了看在被窝里只露了头发丝儿的宝珠,上前把被子往下掖了掖,她给俩小的弄了吃的,本来想问宝珠要不要吃点,现在估摸也叫不醒了,前头那乱糟糟的事儿再次浮上来又是一阵堵心,可不就是吃了家里没大人的亏么。
再看跟前坐着的年轻人,约莫二十的年纪,不上不下,怪叫人不好说的,人是长得模样周正不假,可从来也不见吱声的。年纪轻轻的小伙儿,倒像是个锯嘴葫芦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木讷憨傻。“那啥,宝珠她表哥,旁边那间杂房我给收拾了,今晚你就在那将就一晚,明个一早我再来哩。”她家里还养着鸡鸭呢,不走也不放心呐。
少年惯是垂着眼睑,半晌才沉默地点头,虽然没出一个字的声响,可行动上倒有了一丝儿人气。他等将人送到门口,递了煤油灯才折回屋子,不过没去杂房,进的是他原先住过的屋儿。
薛老爹那屋大,也显空,天冷了总是凉飕飕,所以薛宝珠宁愿跟弟弟妹妹挤一床也让它空着。眼下叫几床被子压着,可也睡得怪不踏实,眉尖儿蹙着,时不时捣鼓翻个身,额头上起了一层细密汗珠。
少年原本找了两长方木凳拼一块,就挤在上面抱着手臂小憩,横在狭小的空间本就不甚舒服,何况薛宝珠睡一会儿就捣弄出点声儿。隔了不知多久,少年豁然坐起身子,像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神色依然沉默寡淡,却在望见被角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苍白小脸时,眸子眯了眯。
他稍稍放缓神经走过去,见她洁白的额头有细汗,呼吸时而轻轻柔柔的,时而又闷哼两声,应是汗热的,便直接用那被角替她擦了一把,两人也好图个安静。可少女却显得极其不舒服,秀眉紧颦着。
透不过气来似的喘息加重,少年迟疑了一阵,直觉不对起身去厨房端回来盆热水,热水是从灶台中间专门沏出的口子里舀的,前边莫大娘刚烧过饭这会水正热着。
刚放下盆儿就急急把布巾放了进去,手碰着热水一下被烫红,少年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头,愣是没停下,绞了绞替她擦拭过额头,再过一道给敷上,等凉了之后取下重复reads;。
这么弄了几回,薛宝珠不再像烙大饼一样翻来覆去,只眉间还皱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一把攥住了替她擦汗的手,等抓着了,才像是安了心似的露了安宁神色死死抓着彻底陷入沉睡。
纤细的小手冰凉得很,少年长眉轻皱迟疑了片刻,却一反常态的没挣脱,听着几道细碎的痛苦□□只挨着床坐下。屋子里点的油灯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晃得床上躺着的少女容颜亦是明灭。
因为发烧,少女脸上显着不正常的红晕,方才不小心碰到的触感此刻也从指尖带起回忆,热热柔柔的,他见过她往脸上抹东西,白白腻腻,抹匀了后更莹亮,还给刚会走路的小女娃儿也抹上,小女娃儿闹,她笑,乌亮的双眼变成弯弯的月牙儿,渲染得周遭都是生机……
那只牢牢抓握着他的手纤细而小巧,掌心的粗粝却不容忽视……少年忽而垂眸,眸光一闪,掩住了心中微微生出的些许波澜。
薛宝珠睡得沉沉,梦里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父亲还在的时候,牵着她的手上街买菜,给她做顿好吃的,因为常年做木工手掌心硬硬的茧子硌着,她还会故意摩挲那茧子形状来着。
翌日,薛宝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没了头重脚轻的感觉,一摸脑袋果然没了热度,就是身上出了好多汗浑身黏糊得难受,只想痛快儿地洗个澡。等推门出去,乍看见院儿里埋头劈柴那个还愣了愣,前后一搭才想起自个捡回来一人,得,还是个伤残号,这就能干粗活了?
“醒了?”少年有所感应回头,见薛宝珠站那又垂头没停下手里活儿,烧是后半夜退的,他一直留意,因为她退了烧后嫌被子盖着热又开始踢被子,这么下来,反而一宿没睡光顾着人了。
“你,怎么……”劈起柴火了?薛宝珠瞥了边上摞的,一堆工工整整里就最边上几块歪七八扭的突出古怪,仔细一想,这人捡来时穿着那样光鲜估摸没干过粗活,就不知后面怎么就能劈柴劈出讲究来了。
“厨房里没了,烧水,洗澡。”少年立在那,木木开口。这些都是宝珠没醒的时候他在薛宝霖指挥下做的,奇怪的是他好似把这些做活的记性也丢了,摸索了好一阵才勉强凑合。
这话依旧短小干练,薛宝珠却听懂了,按下心头起的怪异感,突然咧了嘴乐呵,人捡都捡了,银子也花了,既然打算把人留下,功能实用才紧要啊。
要说原来薛宝珠也不打算留,要没出王婆那茬子肯定一早就把人给打发了,可王婆那么一闹倒教她改了想法。家里多个男的,于她来说传出去名声是不好听,可要是没有,她的麻烦事儿也一点没少,反而说不准能挡点麻烦,过了年她就十三了,难保她叔婶不又来折腾什么幺蛾子。
就像现在,多个苦力也蛮好的嘛。
薛宝珠想着,对少年也和颜悦色了些,“有这么多够了,先烧水。”
少年默,却没起身。“……”空气里有那么一丝儿的尴尬。
“……我去。”薛宝珠意会后自个去了厨房,因为病了一场,懒得折腾吃的,在锅里焖了荠菜粥。看灶头还有个柚子,个头小小,黑黑灰灰,是狗蛋和薛宝霖前些时候玩去摘回来的,她拿刷子仔细把外皮刷干净,取了果肉和切丝儿的果皮少量一块儿炖,对症正好。
余下的果皮仔细弄干净白色那层,去了苦味儿再切丝,泡两个时辰后用冰糖煮,最后熬成糖汁儿挂酱就可以盛起来在白糖里滚滚,就成了柚丝儿糖,金黄黄的,酸甜口儿,过年好给俩小的吃上。
等收拾好的功夫水也烧开了,薛宝珠喊了少年打水去屋里,跟火桶子一块做的还有个洗澡用木桶,就搁在薛老爹屋里,她洗过两回就是装水太麻烦,有了大力少年就不一样。
一壁等水装满,薛宝珠试着水温,忽然发现嗳嗳叫唤也不是个事儿,“你还记得自个名字么?”
少年把水倒进去,抬头木木看着她,热气蒸腾得看不清脸,隔了许久才闷声回,“不记得reads;。”
“没个名字叫挺麻烦的,那……我给你起个罢。发财,阿牛,二狗子,你觉着哪个?”
“……”
“发财吧,我觉得发财好,其他都太俗气了!”薛宝珠自说自话,一壁准备好了衣服,回头高兴道。
“……”少年看她似乎完全没受那桩事情影响,跟着恢复乐呵呵模样,没开口反驳亦未有抵触,似乎是默许随她高兴。
薛宝珠把脸凑近蒸汽,感觉浑身毛孔都舒服张开,又看他那么老实听话,更是眉眼弯弯,“那就这么定了,为省麻烦对外你是我大表哥,不过可不是真的,你是我在河边碰着的,身上的伤也是我花银子给治好的,是你救命恩人,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这叫……这叫卖身抵债晓得不,你最好赶紧想起来把自个赎了,不然有的你苦日子过!”
少年看着她故作凶巴巴下掩饰暗喜的生动小表情,如镜子一般平静的心池恍似被吹风吹皱,生出涟漪点点。他木木然的点了点头,紧抿着唇,又埋头不吭气了。
薛宝珠看少年发傻样子,得逞一笑,傻点好,好拿捏呢,“我跟你说我娘姓裘,别兜漏嘴了。”随后憋着笑把人往外推了关门洗澡。
而少年,站在门口嚼着她最后那话——发财,裘,求发财?!
薛宝珠拿着布帕抹鼻涕的日子持续了三四天,怕给传染,都是避着小的。索性家里多了个人,能帮上手,过了两天闲散日子光烧烧饭就成。先前门前那块空地儿让她也捣鼓了起来,撒下去的菜种子像苋菜菠菜等,出得绿油油一层苗,依着长势,过不多久就能吃了。家里多留了个人,吃穿用度上都得作考量,薛宝珠省归省,可也不愿意在吃上面苛待自己和弟妹,如今俩小的身上都长了肉,尤其是宝琴,抱着都沉甸甸的了。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鹅毛似的飘下,到了第二天早上整个村子就变成白茫茫一片,独独挨着小莽山山脚的几株梅花树透出艳红的生机来,实属南方罕见的大雪。
瑞雪兆丰年,年关将近,长渚村的年味也渐渐浓了起来。薛宝珠前一阵忙得脚不沾地,又闹了不少事情,所以耽搁了置办年货,这日就起了大早,烧热水打算收拾得清清爽爽再镇上头去。
氤氲热气中,这具身子再不是原先干巴巴的模样,而是终于有些豆蔻少女该有的起伏,皮肤也莹润了不少,如同沾着晨露含苞的花蕾。唯一不足的是那一头长发,虽然后头精心养护,可依然梳头时痛得龇牙咧嘴,晚上洗了睡一觉还容易油,难养得很,这才得一早折腾。
等泡足了之后,薛宝珠才从木桶中起身,中衣之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小袄,半干的头发披散在背后,荏苒稚气,可却也有种逼得人挪不开眼的清丽。
上回从镇上买的发膏就摆在桌子上,薛宝珠打开木盒用手指在其中挖了一块,那气味呛人当即直扑面而来,不一会儿辛辣刺激感从指腹传了进去。薛宝珠不禁皱了皱眉头,不过想着这东西是实实在在何首乌所配制,最是养发滋润,也就咬牙忍了下来。等她将整个头发的都养护了一遍,原本莹白的手上肌肤泛出了些许绯红。
屋子里是薛宝珠泡澡,而屋子外是裘和带着宝霖宝琴两个在候着。年下各家各户都忙得厉害,莫大娘家只有她一人张罗,又加上她孙儿来信就将回乡,这些日子来薛宝珠也不再将弟妹送过去。好在自家家中多了个人,总归是帮了薛宝珠不少,好比现在。
薛宝霖伤了腿,在床上捱了五六天再捱不住,再看今儿下了大雪闹着要出来,就是待着不动就透透气儿也好,薛宝珠瞧着他可怜巴巴模样只得让裘和抱出来顾着了reads;。
可对于薛宝琴来说,那可就是撒欢了,地上积雪刚好到她小腿肚子,薛宝珠给她穿了改过的长靴,里头又套了厚厚袜子,跑动起来反而不觉冷,揉雪球,打雪堆……玩得是不亦乐乎。
少年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石墩上,手里捏着块木牌,东西里外已经被翻了个透彻,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留有什么讯息,普通至极,然心底却觉得这东西对自己来说很紧要,余光瞥见薛宝琴踉踉跄跄忙是收进了衣服里,在她快跌倒的时候出手接住了人。
明明这人身上携着的冷峻气息跟这寒冷的天儿有的一比,可薛宝琴却不怕他,反而围着撒欢,后来似乎发现这个好玩,故意作出要摔跤的样子来考验,每次被扶着都是咯咯一阵笑,觉得这个哥哥很厉害!
薛宝霖在旁边看着有点不是味儿,突然出声让小宝琴过来,后者捧着一雪团子,小脸红扑扑得扑过去,就被她哥哥捏住变了形儿,“锅锅,八要……”依然是咯咯咯地欢笑不断。
玩了一阵,薛宝琴看着手里雪白雪白的团子,圆溜溜的眼儿里流露出一丝馋,拿着就要往嘴里塞。裘和一把提溜起小家伙,雪啪嗒就掉了地上,薛宝琴眼巴巴看着融为一体的‘食物’,哇的张嘴就要哭,突然对上裘和那双寒幽幽的眸子,小嘴一瘪,突然就不敢闹了。
吱呀开门声突兀响起,薛宝珠从里头出来,顺势往俩小的所在处一瞥,就看到少年抱着宝琴的‘和谐’一幕,愈发满意,原先对于身份的那层担忧在跟衙门当差的王大虎打探过后打消了,并没有被通缉或者找寻的,许真是遇着山匪落魄的。不过既然留下了,对外说是表哥了,那明面上还是必须要用表哥的名,免得再生事端。发财是自己哄骗他的,没想到这人竟还傻傻当真了。
薛宝珠噙着笑去厨房给弟弟妹妹捣鼓中午的吃食。砂锅里面是碎玉米掺着稻米煮出来的饭,饭上面铺了一层菜,有绿油油的菠菜和茼蒿,还有煎得焦黄的小鱼干,衬着碧绿的小葱,格外香气诱人;汤是鸡蛋汤,里面有绿色的菜叶和黄色的虾仁,虽然简单但却是用了心的美味。
等厨房飘出饭菜香,薛宝霖忽然抬起头,直直盯着裘和,老神在在的开口道:“水缸空了。”
顶了表哥名字的裘和闻言虽然面上无甚表情,可还是利落的站起了身,目光在院子中巡了一圈,最终抬步去拿了水桶往河边上去了。
薛家屋子离开河还有一段距离,村子里但凡洗洗刷刷都要去都河边,那些大媳妇小姑娘也认得了裘和,见了无一不是投来的眼神。可偏偏裘和是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一路过去竟然目不斜视,连眉毛都懒得抖动半点。
王婆正拿了棒槌在河边上敲打床单,往日这些活拿哪要她出来干,都是家里头烧了热水舒舒服服洗了的。这会寒冬腊月,手指头往河水里一浸都要失去知觉了。同在河边上还有不少婆娘,王婆碍着那日吃了亏,这几日做人也低调了不少,如同锯嘴葫芦似得,不肯出声了。
那些好闲事的就逗她说话:“我说王家嫂子,这大冷天的你出来做什么哩,你们家那口子往常不是最疼你吗?”
有人起了个先,余下那些便忍不住嗤笑了起来。
王婆子平日也最是牙尖嘴利的,这会被人踩着短处来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里头早将这些人骂了祖宗十八代,可在表面上,仍然没撕开脸,虚虚的应付着说道:“我家男人疼人是我家男人的事儿,哟……李嫂子你怎么就巴巴盯着别人家男人哩,要我说李大哥人也是不赖的。”
那妇人叫她一冲,当即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余光一扫瞧见身后来人,随即讪笑了起来,“喏,克你的人来了!”
王婆子一愣,旋即横着脸瞪她,见对头那人实在不像是在唬她这才挪了眼去看后头。这一之下,连着眼皮都跳了起来。
“哟喂,还真是吓着你了呀reads;!”立即有人冷嘲热讽的来了一句。“咋地,瞧见宝珠家里头有个表兄弟就没底气了呀!”
王婆子心里头还真是害怕得紧,想她虽然出身不算富贵,这自小到大没有吃过亏的地方,撒泼耍横也总是她占旁人的便宜。活了这大半辈子,却没想到对一个毛头小子吓破了胆子,实在是跌面子得很。王婆子又臊又害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直瞪着裘和。
近旁那些看热闹不消停,悉悉索索的笑着王婆。王婆恼怒至极,朝着那些嘲笑她的恶声恶气道:“管好你们自家家里头的破事!少来掺和老娘的!”她这也是一时怒气上头,才出了声,原本想着裘和一路过来也没在意自己,总当那日的事情是过去了。可没想到等她再抬起头去看朝着裘和打水的地方看过去的时候,他正提着水桶直起身来,目光好巧不巧的盯着射向了自己。
王婆子心里头狠狠一震,只觉得自己手脚都凉了,背后冷汗直出。“你……你……”惊吓之余,竟然连个痛快话都说不出了。外人都瞧不出这小子的厉害,只当他是个木楞子,可她却是深深记得那日他的目光,那股子凶狠似乎要将自己拆骨拨皮吃了一样。
王婆子在那心里头打颤,而正主却是径直打了水离开,好像众人谈论的不是他似的不在意。
自觉失了面子,又看人走后,王婆到底忍不住啐了一句,“嗬,那丧门星不要脸,男的也不是什么好货!”说完,兜起衣服盆子就往自个家走。
等走出有段距离,王婆忽然觉着背后阴测测的,心里头冒出股不安来,脚下也快了步子,可身后有东西跟着的感觉越甚,她猛地回头,后头弄儿却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人,正觉着自个多心回身却是啊的惊叫出声。
“你你你……”前面突然冒出来的人可把她魂儿都吓飞了,连话都不利索了。
裘和拦住了她去路,居高临下睨着,细长眉眼仔细看透出一丝邪气来,不笑时就寒气逼人,这突然咧了嘴角,让少年五官更是生动明丽,却叫唯一的看客生不出一丝欣赏意思来,反而心头突突直跳,手脚发寒。
“你确实说对了。”话音起的同时,裘和的手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缓缓施力。“我不是什么好人。”
王婆想起呼救,可已经喊不出声儿了,只余下几个气短的音节,在这前后无人的弄堂里,这人就是弄死了自己都没人知道,一想到这她就觉得异常可怕,拼命打着那只掐着自己的手,瞳孔渐渐缩紧,奈何却动不了那人分毫,这种下一瞬就可能被了结性命的感觉叫她简直快要吓得昏死过去了。
就在王婆眼神开始涣散,呼吸不过来的时候,那力道陡的松了,重新呼吸到空气的王婆猛地大喘了一口,反应过来,整个人立马往后退贴了墙地往边挪,腿肚子都在发抖。要说前头一回她还存了怨气不满,这回威胁到生命什么胆儿都没了,要说那些小媳妇也没说错,这几十年来她那胡搅蛮缠倒打一耙的本事无往不胜,偏偏在这少年身上连栽跟头,要这小子再……王婆都不敢想那后果,真真是怕极了。
等人离开好一会儿,王婆才回过魂儿,捡起地上掉的衣服兜回盆里,还不敢往井那边去,软着腿往家赶,等到家又免不了被她家那口子一顿骂,连洗衣服这么点事儿都做不好。
在王婆家外头不远,一伛偻的身影也哆哆嗦嗦扶着墙往回走,正是薛奶奶,她本来是要往薛宝珠家去的,也不知是不是给那丧门星克的,那天喝完喜酒她就夜夜噩梦缠身,病了一阵,这不前两天那茬是没赶上,等听旁人说起又给气倒了,好不容易好利索点就抡着拐棍要去打死那丫头,没成想遇着这么凶险一茬。
“夭寿哦,这哪是什么傻小子,是讨命的阎罗么!”薛奶奶捂着胸口叨叨,显然也给吓得不轻。
等走出一段距离才停下喘上两口气,没想到那死丫头招了个煞星,竟是敢要人命的主儿,心里是再明白不过,自个一把老骨头的绝对弄不过,弄不好还搭进去条老命,一下什么心思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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