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倒是省事,借着自家刚与神武将军家的冯大爷打了一场漂亮仗,直接将冯紫英喊了过来,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几乎要将刘家的九族都钉上了刑场。
甚至扬言要去请京兆尹来叙旧,也好正一正这京中的歪风邪气。
云珠听着想笑,冯紫英是才跟着家中长辈亮相了,在小辈间已经有了份量。可贾宝玉却还是白身,这话要是叫贾政听见了,只怕又是一顿好打。
赵三是第一回见到这等贵族子弟,想要寒暄却不知从哪儿开始,干脆就沉默的烧水。云珠倒是很想问问昨夜的事,可见冯紫英饶有兴趣的看着院子里那棵枣树,枣树的半个树冠呈焦黑状,正是刘家年前来闹事时留下的杰作。
冯紫英绕树一圈,摸着下巴咂咂嘴问:“这是被雷劈的吗?”
赵三楞了一下,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刘平将她推进屋,自己忙上前同冯紫英交谈,言语间哆哆嗦嗦的样儿,别说贾宝玉,连云珠看了也忍不住扶额。
“你谴人去寻我,提了云顶天宫。”贾宝玉抬头望着正午的阳光,搓了搓胳膊,那盗墓笔记也不知是云珠从何处听来的,竟然是比那些说书先生说的还要好听。
瞧着这口嫌体正直的样子,一副是你请我来听下文的高高在上模样,云珠噗嗤一声,“二爷可要用茶水?只是二爷金贵,我这三姐姐家便只得些糖水还合您口味了。”
云珠并不想给他俩泡茶,只是捡了些果干出来应景,都是大户人家顶金贵的少爷,若是吃坏了东西,没得找到赵三头上来。
宝玉忙赔笑,笑意温柔道:“不喝不喝,适才从酒楼出来,并不渴。”
冯紫英凑上来道:“什么云顶天宫,叫我也听听。原本正吃酒呢,那人进来一说云顶天宫救命,有些人啊,酒也不吃了,饭也不用了。”
说着不住地斜睨贾宝玉,满是调侃的意味,他自来晓得贾宝玉是在女儿堆里温柔小意的,对美貌伶俐的姑娘尤其上心。但如今一瞧云珠那豆芽似的身高样貌,不能说失望吧,但却实生不出看美人的心态。
宝玉灵机一动,拉了冯紫英便道:“今儿你在,正好,有一个极好的故事,你也跟着听听,包你喜欢。”说着又遣茗烟去拴了马,要他去酒楼里包几样点心盒子和茶水来,全然不见赵三松一口气的样子。
云珠本想说回府去,但见贾宝玉一刻也等不得的样子,只得拍拍赵三的手,低声道:“好姐姐,借你的院子用一回,他俩下晌指定走了。”
说着往赵三怀里塞了一块碎银子,又道:“都是些金贵的少爷,没得烟火气叫他俩不爽,今儿也折腾一上午了,咱们饭食就吃现成的,妹妹这就托付你安排啦!”
“呸。”赵三啐了一口,一把推开云珠的手:“你自来,我还叫你吃不上饭了?收回去,否则我这就大棒子给你们打出去!”
赵三放了几句狠话,这才利落收拾了院子里的兵荒马乱,又问了云珠确实不要人打下手,这才去隔壁胡家寻人说话儿去了。
地炉子的火口在后院,火苗升腾起来,屋子里便暖和了。云珠见两位大爷已经自顾安顿好了自己,便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的看向贾宝玉。
盗墓题材,对于两位传统文化背景下长大的青年而言,委实太惊悚了些。不说远的,单贾宝玉,自去年听完,她听说主屋里至今晚上安寝还不许蜡烛全吹呢。
“二爷,冯大爷也对这故事好奇吗?”云珠没心没肺的,说得天真烂漫,顺手在窗前燃起一截随身携带的百合香,并不在意贾宝玉的死活。
看我今儿一口气吓死你!
赵三抱着几个油纸包放在锅里,从门帘缝隙望进去,见小六绘声绘色的模样,两位公子一会儿咬牙,一会儿握拳,面上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也有流连忘返的神色。
赵三啃着大饼,不经意间说道:“今儿小六服侍的那主家,荣国府的小少爷,如何会特意来咱们门口呢?老实说,我都准备好撕破脸闹到官府去了,谁敢想那样斯文俊秀的公子,发起怒来时真真要命。”
胡君荣手里端着药碾子,一心将药渣碾碎,随口道:“你们家小六儿,可比咱们有成算得多。”
见赵三脸上茫然,胡君荣又感叹道:“真真福气,在大户人家当差的我见得多,但能将大户人家少爷差使动的,我就见过这一个。”
比着手指说到,又学着小六的样子,扣着手指,咬唇鹦鹉学舌道:“昨儿那样的大事,依照府上的风气,那是老的小的都要出门访友。宝二爷挑剔,常去的地界儿不多,你若在大堂将云顶天宫的消息放出去,不出半柱香,定有人寻你了。”
说着,自顾自复述那故事,众人听完心有戚戚焉,尤二姐握拳笑道:“不想那等富贵公子,竟然对这些志怪故事很感兴趣。”
胡夫人点点头:“说出来怕你笑话,原本我们想着,做人奴婢叫人呼来唤去,到底是不如家中自在。”又冲胡君荣努努嘴,“我俩原合计着,等他五月份大考完,想办法走那官府代赎的路子将人放出来。多好的姑娘?若将来叫主人家随手指个小厮下人的婚配了,真真是可惜。”
胡君荣叹道:“你就是爱想那些有的没的,那可是荣国公府,如今他家小姐在宫中封了贵妃,还有了身孕,正是如日中天的好时候,那是何等的富贵奢丽啊,多少人排队奉承讨好还来不及。”
将药面扫进碾子里,嗅了嗅,又道:“你们看如今那小少爷待她的样子,指不定将来有更好的造化,如何要出来做个平头百姓?”
在外为生活奔走过的人,更明白这世界是何等的笑贫不笑娼,小六儿想要攀贵亲自是不容易,可若是做贵人的姨娘,瞧着有戏呢。
胡君荣美美地扫着药粉,畅享起自己将来可能的造化,难免将喜悦带到脸上来,却叫胡夫人一哂,在媳妇的淫威之下,忙搬着药碾子去厢房忙活了。
“你别听他胡咧咧,说的叫什么话?”胡夫人捉起赵三的手,心下忍不住提点道:“你可别傻乎乎的去叫小六儿攀什么贵亲,那样的人家,娶正房太太都是样样齐全的好把式,哪里轮得上寻常门户?”
盯着胡君荣出去的背影,胡夫人心中暗道,她两口子也是在那高门大户中行走过的,再傻也晓得些阴私了,但凡有选择,傻子才去做姨娘呢。
同时心中也暗暗下定决心,若是此次大考高中,她必也尽力保那赵家小六一个前程。她们这等巫蛊世家的女子,说话向来是算话的,说任凭差遣就是任凭差遣。
赵三笑了笑,将话头按下,直言:“小六才八岁呢,且叫我回头问问她的打算。”
尤二姐笑道:“你们这话若是在外头说,定然有人要笑痴人说梦了。不过说句心里话,赵姑娘姐妹两个都是果决女子。你们不晓得,我那大姐姐家有个妯娌,就是顶顶厉害的女人家,旁人都说她是脂粉堆儿里的英雄,若是人人都像她那样自立自强,还能自己掌管钱财,这世上哪里还有这么多烦心事呢?”
这话便是将她自己带入了那个环境里,为女者,三从四德层层束缚掣肘,一辈子难得几年自在的喘息,几人想到这儿,都为此沉默下来。
正说着,刘平在外面敲门,说小六有事想找胡夫人说说话,问方不方便过去一趟。
“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说着就起身,准备出去。赵三捡了两块饼子在油纸包中,问道:“那两位少爷可是走了?”
刘平支支吾吾的,说走了,又没走。
胡夫人先人一步,一进院子,正对上那美衣华服簪金戴玉的贾宝玉,没等她行礼,贾宝玉就上前,喜得笑道:“听闻夫人懂些不同寻常的岐黄之术,不知道能否瞧那胎里来得先天不足?”
云珠给她挤眼睛,又将引魂香的事略说了一遍,苦笑道:“我不敢胡说,只得请夫人您到场,亲自回了,宝二爷才放心呢。”
沾上黛玉的事,贾宝玉就分外上心,一听那引魂香有些神奇,便迫不及待的想要为黛玉也讨一支。
胡夫人冲云珠点点头,沉吟片刻,方道:“若凭空说能,自是夸大。胎里不足,也有大千表征,见不得正主,怕是不能定论的。”
既说了要给云珠差遣,胡夫人回话就十分小心翼翼,生怕不能哄这位爷舒心,将来给小六使绊子。
她拿捏着分寸,将宝玉勾得心痒痒,恨不得立时打马归家,将这一丝好消息告诉老太太,倒是云珠,心头百转千回,怕极了这位想一出儿是一出儿的大爷。
“林姑娘的身子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二爷还是慢些,回了老太太和太太们”眼见着马蹄翻飞,一转眼功夫人就已经打马出街去了,云珠心中难免添优思,生怕他转天就将黛玉偷出来了。
如今提到这里,胡夫人也问:“竟没要你回去伺候,想来这国公府待下人宽和,叫你好生养几日。”
“原是要回去的,这等翻天覆地的热闹,不晓得要洒多少赏钱。”云珠接了一句,看向胡夫人时脸上一窘,心内惴惴,心道这财迷样子倒是不好叫人看了去,于是强笑道:“那两位公子要听说书,我说得多了,嗓子就哑了,宝二爷以为我还没痊愈,便叫我多养几日再回去。”
胡夫人并不晓得,那贾宝玉是听了恐怖故事,一时半会儿不敢看云珠的脸罢了。
所以稀里糊涂的,还只当是国公府宽和御下,跟着笑呵呵道:“那样小小年纪,板起脸来也很是威严。只是他说那位先天不足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又指着小胡子,“说是先天不足,我家这个也是,我还有些法子调理,只不晓得这人程度如何,若坏你事,我便说做不成就是了。”
这一副天大的人情算在云珠头上的架势,叫人十分惶恐。云珠想了想,怕胡夫人觉得自己是算计她,又知道胡夫人的聪慧,便没打算做期满,是以将人拉进屋,接过赵三手里的吃食。
将空间里的瓜片茶翻了一包出来,亲自煮了,围坐在一起才开始边吃边细细说:“说来话长,府上有位失了双亲的表姑娘,自幼体弱,长年累月的吃着补身的丸药,身体却依旧无底洞似的,还是见不得风受不得累。”
大家小姐身娇体弱也是潮流,君不见宝钗那样明艳康健的姑娘,为着名声也要捏个体热的毛病出来,常年在吃什么冷香丸的。
怕胡夫人觉得黛玉是赶潮流,云珠特地强调:“便是吃口凉茶,冷盘,甚至一只螃蟹腿儿,都要寒得吐出来。她那丫鬟与我还算熟识,也常说她家姑娘夜不能寐,食之无味,吃药十回总要吐上八回。”
见胡夫人神情凝重,云珠小心翼翼问:“可还有得救?”
要是不行,她们小老百姓的,可不要去淌这趟浑水。胡夫人听了,也明了云珠的意思,托着腮点点头道:“听着倒是有几成把握,若是有机会能瞧瞧,就更好了。”
这就是非要将这天大的人情栽在自己脑袋上了,云珠踟蹰道:“那起死回生术”
要是不能送人平步青云,这人情她还受得住吗?不由得后悔自己粗心,尽将引魂香放在袖子里忘了,这才挥袖间叫贾宝玉闻到了,惹出这么多事来。
若是早放空间,岂不是就没这么多后续了?
“我没有同你讨价还价的意思。”胡夫人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叹口气道:“你一说那无父无母的小姐,我就想起了我相公。”
“你年纪小,尚不知六绝之人的苦处。”
说着,就沉入了回忆之中:“当年我们初初成家时,那胡家的族老也是同今天的刘家一般,龇牙咧嘴的想要瓜分了我们,要不是他心硬,一口气卖了祖宅,镇住了那帮牛鬼蛇神,后头又连夜搬离金陵,这才有安生日子过。要是挨着住着,只怕现在也还有得闹呢”
眼下云珠不懂,胡夫人说这些话里头的苦处。
许多年后,她送着黛玉搬去郡主府,才真正晓得那句六绝之人惟有自立的真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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