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鼓动更多人跟着你走,光有理想主义是不行的,必须还得拿出更多的面包和黄油。
中国老百姓几千年传承下来的生存智慧,多半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你别说他们是小农意识、小市民,但凡这么说的人多半自己没挨过饿,吃喝不愁。所谓“民以食为天”,乃是至理名言。
杨浩一方面通过严复等人大肆宣扬进步理论,为的是影响那些吃的饱穿的暖的读书人。另一方面则大肆开设工厂,设定八级工制度,带来无以计数的工作岗位,这就是面包黄油的现实目标。
如此两方面都能满足的情况下,放在全国或许还不行,但在京津和周边一些已经进入实质操作的地方,他的影响力早已超过不干人事的朝廷。
津门老百姓或许并不太明白战胜日军的意义,但他们知道没了杨氏,已经端上了的饭碗子就要砸了。这年头,吃谁的饭就为谁卖命的观念深入人心,根本不需要太多的呼吁,自然有无数人自动自觉地涌上来维护租界的安危。
文廷式一帮清流书生们,自古以来都藐视民众的力量。觉得他们愚昧无知,懦弱可欺,只要把君臣大义的帽子扣过去,就能把他们给震慑住。
只不过清流们大概忘记了,自古以来的每次改朝换代,哪一回的中间力量不是他们瞧不起的农民?哪一个成功的人不是满足了农民的基本生存所需?
可以直接影响底层民众的地主和商人。正好卡在上层士族沟通下方的中间。他们自古以来扮演着获利者,以及影响最终结果的中间力量。
在东汉,这股力量辅助刘秀中兴成功。从而形成全新的门阀。在汉末,也是他们支持各路诸侯相互拼杀,最终决出胜负。在明代,清流士族借助朱元璋定下的规矩,巧妙的融合地主商人为一体,从而架空了朝廷并成为王朝灭亡的重要力量。
可在今天,清流们却拿不出一丁点儿可以吸引地主商人阶层的东西。反倒是杨浩。出手就以利诱吸引了北方的强大势力。试问,如此绑架了底层民众、中间商业资本。和不少上层年轻学子的强大体系,岂是他们一帮耍嘴皮子的妄想家所能随便动摇的?
文廷式显然想不明白,他满脸义愤的环视源源不绝赶来的民众,心中无限的失望。
灰溜溜的回到英租界。他气的脸色酱紫,浑身发抖。颤巍巍的怒斥:“荒唐!荒唐至极!这些无知的刁民,完全不明白朝廷的良苦用心!他们心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皇上?”
旁边人一样气愤难平:“都要怪那姓杨的,惯会花言巧语愚弄世人。此獠绝不可留,该杀,该杀呀!”
“可奈何,有这许多的无知愚民为他蛊惑,不肯听从朝廷正理。若想轻易拿下此地,却是极难!”
“李鸿章呢?此地闹出偌大的动静,他就敢躲在衙门里权当看不见?简直不可理喻。该杀!”
……这个时候他们倒是想起李鸿章来了。可就在不久前,他们还纷纷上书要斩了李鸿章以谢天下呢。所以说,别看一帮清流们平日里显得聪明过人,认真办起事来个顶个的眼高手低。难怪李鸿章压根都瞧不起他们。
文廷式拳头攥的指甲都割破了掌心,仍旧存着一份侥幸的冷哼道:“先让他们高兴一阵,且等山东李巡抚铲平杨氏巢穴。看他们还有何底气闹腾!”
“对对对,此地有租界洋人。诸多不便。那山东可是兵强马壮,天兵到处,顽敌必然冰消瓦解!”
一片声的互相打气,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千里之外的李秉衡身上。
李秉衡也的确被康有为说动了。或者其实巡抚大人本身就想找机会剿灭杨氏武装,为自己的治下打造一个彻底的安定繁荣。如今有了由头,他毫不犹豫的把章高元的三千兵马派回去,命令说的是,快马加鞭星夜疾奔,务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杨氏一举铲除。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章高元答应的很痛快,拔营速度也不慢。但等部队开出莱州之后,一天走了不到二十里,看看天色到了下午,就喝令扎营安歇。
受命跟着监督剿杀行动的康有为不乐意了,冲进营帐催促其进兵,章高元瞪眼呵斥:“百里而趋利者必蹶上将军,五十里而趋利者军半至。此乃兵法道理,你懂还是我懂?”
康有为也是熟读兵书的,当即反驳:“那是征战于邦外,如今却是剿杀叛匪,岂可同日而语?章总兵如此拖延,怕不是与那杨氏叛逆有染?”
这话当真是诛心之言。眼下谁都知道,杨浩在青岛弄了一大摊子工程,许多的货物也是从那里上岸的。但此事关节却在李鸿章身上,章高元不过听命行事。再说,官商勾结乃是众人皆知的规则,却是能做不能说的。
康有为狂妄的很,自以为掌握天下大道理,占据道德制高点就可以绑架所有人,口不择言的把话说出来。
章高元脸皮一黑,指着营外厉声呵斥:“来人,把这胡言乱语的混账东西叉出去!”
康有为勃然变色,梗着脖子嚷嚷:“你敢?我乃是……!”
亲兵冲上来一刀鞘糊在他脸上:“乃你麻痹啊!半点功名都没有的白身,也敢跟俺们军门比手画脚,还读书人呢,一点礼貌都不懂,我呸!”
拳打脚踢的把他赶出去。
康有为血流皮面,辫子都不知道被哪个阴损的家伙给切掉半截,披头散发活似疯子一般的丢出军营外,所有军兵都发出放肆的嘲笑。
“此仇……此仇不共戴天!章高元。我跟你没完!”
他踉踉跄跄爬起来,凭着胸中一股子执拗倔强,硬撑着转头往烟台去。他要告状。要把这群勾结叛逆的粗鄙武夫一棍子打死!
把人赶出去后,章高元冲后边喊:“混账小子,这回你可是满意了?”
他儿子章中行满面笑容的转出来,竖起大拇指赞道:“父亲果然英明神武,如此轻易就把那讨厌的东西发作了出去。”
章高元没好气的冷哼道:“你可知道如此一来,却把朝廷之中好几位大人物都得罪了?那帮酸腐文官手里的笔可是比刀子还刻薄恶毒!混小子,若非你跟杨氏搅合的太深。老爹我又何苦冒那么大风险?”
章中行很狗腿的上来帮忙捶肩膀。
章高元心里头苦笑,他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说起来。他也算是这时代少有的清廉武官,不喝兵血基本不吃空饷。丰厚的薪俸还被他时常用来贴补下边的人,几十年来少说也有几万两花出去,故而能得到上下一致的拥戴。
可如此一来不免亏待了家里人。杨浩那小子又坏。上来就令人跟章中行搭上关系,更把青岛那么大的产业里拿出股份来分给他,又把通过此地运往周遭州县的洋货巨利都让给他赚。这又不是犯法的买卖,章中行很快就进了套子。
如今杨浩大势已成,举手之间都能搅动一方风云,章高元也看明白局势,当然不会去当那拦车的螳螂。再说,他也非常认同杨浩的国家大义,军人职责的界定。也想着百年之后,能留下个为国征战的好名声。
李秉衡让他来剿灭杨氏,他不能硬顶。但具体怎么执行。那就得看他乐意不乐意了。
康有为自恃有尚方宝剑,却忘了他还没考中进士呢。一个白身也想对堂堂二品武将呼来喝去,纯粹自找难看。
章中行一边给老爹捶肩膀,一边笑嘻嘻的道:“老爹啊,如今这情势你还看不出来吗?天要变了,咱们犯不上去当那忠臣孝子。人家李鸿章李中堂都不掺和的浑水。您又何必费那心思?慢慢拖着,等辽东战事见了分晓在做决定不迟。”
章高元横眼瞪他:“老子还用你教?”
别看他受李秉衡节制。根子却在李鸿章那里。李秉衡想动他,也没那么容易。
何况他也见识过杨氏武装的利害,有枪有炮有战舰,以他三千兵马上去,根本就是鸡蛋碰石头。
朝廷那帮清流官员不明就里,以为杨浩就三千正兵出去了,老巢空虚。章高元却知道,光青岛口干活的成千上万人,拿起枪就能把他的部队轻松操翻。如今的朝廷,根本没办法对付杨家了。
所以这一趟,他根本就是打酱油的。等拖到辽东战争见了胜负,杨浩赢了,他卖人情。杨浩输了,那就落井下石,趁机抢夺好处。吃亏的买卖,决不能干。
11月9日,英美公使留给清廷的时限已过,美租界安然无恙。德林率领的清兵出来的太急,挨到晚上准备埋锅造饭的时候,发现出去什么都买不着!整个天津卫,连一口水都没人卖给他们,反倒是满地的白眼和唾弃。
而京城一大帮等消息的高官们,得知章高元赶走康有为,一天一夜只走了二十里,登时气的差点吐血!
李鸿藻这回也没法摆出稳坐中军帐的姿态了,面对光绪皇帝的雷霆震怒,颤颤巍巍的摘掉顶戴:“皇上要怪,就让老臣承担一切罪责吧。无论外界如何评说,我等之中心天日可表,昭昭如日月!”
光绪皇帝是怒气攻心,火烧火燎的。
《国闻报》当天的新闻中,严复亲自拟文严厉问责朝廷的决策,前方将士在为国征战,你们在后头制造理由抄人家夺人产,这岂不是要让天下间有心报国之志士寒心?
说杨氏有不臣之心,证据何在?自始至终人家可说过一个反字?
不错,杨浩的一切言行之间,从来不明说满清的统治正朔,可那又怎么样?天下间真正心服口服的又有几个了?这事儿大家都含混着不明言,谁脸上也能过得去。你们倒好,直接揭开遮羞布,这是要逼着人造反呐。
满清那点儿小心思谁都清楚,看不得汉家出一个英雄俊杰,生怕翻了他们的盘子。满人自己来干也就罢了,李鸿藻翁同龢一个个的可都是正经的汉官,一群清流官员里头多半也是汉人,却做这样的事情,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廉耻!
严复没说的那么明白,但备不住街头巷尾的非法小报泛滥成灾,直言不讳的点出这一要命的问题。
满汉大妨!
光绪皇帝最怕天下间再起满汉争端。一旦有人以此次事件为借口,大肆宣扬清廷的险恶用心,那必然会引起空前激烈的动荡。到时候,倒霉的可不就是一帮子忠心与他的文官,却可能又是一场不下于太平天国的造反!
而今的天下各省督抚,掌握实权的多半是汉官。他们若是因为杨氏而生出兔死狐悲的念头,到时候袖手旁观,区区几百万满人还有立足之地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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