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也来不及问他是怎么看出我是个女子,忙把脸凑了过去。果然,宴席间有两个侍卫模样的人正在比剑。
“小子你猜,哪个会赢?”盗跖问无邪。
无邪把脑袋顶在我们俩前面,笑道:“黑衣服那个。”
“有眼光!我数到三,穿黄衣服的那个铁定会倒。一,二,三,哈,倒了!”盗跖数到第三声时,黄衣人被黑衣人一招击中下盘,应声而倒。
我看了一眼盗跖,心想,这个能让小儿夜啼,小城惶惶的恶鬼盗跖还真有几分本事,这样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能知道胜负几何。
“阿拾,那人走过来了。”无邪朝下面努了努嘴。
黑衣剑士比剑获胜之后,在众人的夸赞声中大踏步走到了无恤面前,他弯腰一礼,大声道:“某,智氏家臣蔡仁,恳请与勇士比剑!”
他此话一出,宴席上变得分外安静。智瑶噙着笑看了一眼赵鞅,赵鞅面带笑容依旧一副坦然淡定的样子。
智颜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喝道:“蔡仁,那是卿相家的庶子,不是侍卫,还不快赔罪!”
叫蔡仁的剑士握剑朝无恤一礼,转身对着上首端坐的赵鞅俯身一拜:“鄙听闻卿相府上,赵世子有一异族相貌的侍卫,剑术尤为了得,鄙恳请与之一战。”
我趴在上面看不清无恤此刻的表情,但智颜一副看好戏的嘴脸却被我看了个正着。
“剑士所说的定是无恤小儿。今日智世子初立,是大喜,无恤儿不妨下场一战。”赵鞅看着无恤,捋须笑道。
“诺!”无恤站起身来,解下腰上的长剑握于手中。
无恤的剑术我是见识过的,不说别的,单那日在月下刺鱼的功夫就足以让一众剑士汗颜,可刚才看蔡仁用剑,其势凶猛,其力蛮重,我不由还是有些担心。
“依你来看,这蔡仁的剑术如何?”我转头问盗跖。
“怎么,你担心这赵家庶子会输?”盗跖嘴角一勾。
“他是输是赢与我何干?只是刚才见蔡仁几招就击败了对手,好奇罢了。”
“蔡仁这厮原是蔡侯身边的剑士,三年前与我在蔡国交过一次手,除了腿脚速度我看不上眼外,剑术倒对得起他蔡国第一剑士的名号。”
“蔡国第一剑士!”我心中一凉,这可如何是好?智颜找这样的人挑战无恤,不是明摆着要叫无恤在众人面前难堪嘛!
“呵,赵无恤这回可要出丑了。”无邪啧了两声,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别人也许不知这场宴席对无恤的重要,但我却明白,他从一个任人打骂的女奴之子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艰难和辛苦。今晚,在晋国众臣的面前,在赵鞅的面前,他如果输了,那他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宴席间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不管是上座的晋国四卿,还是挤在角落里的下阶大夫,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聚精会神地盯着大堂中央两个握剑对峙的人。在众大夫眼中,这也许不是一场单纯的剑术较量,而是一次新旧权力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智氏和赵氏究竟谁会胜出,大家都在拭目以待。
除了安静,还是安静,席间的两个人如两尊石像岿然不动。
他们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凝重气息,让我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倏地,蔡仁的脚动了,他双手握剑,脚步稳稳地向前迈了一步,摆出进攻之态。
无恤没有动,他低着头甚至连剑都没有举起来。
蔡仁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愠怒,他大喝一声,快步逼近,剑光一闪,以破云裂天之势向无恤直劈下来。青铜之剑脆而易断,因而极少会有剑士在比剑时使用这般决绝的招式,可见蔡仁此人性傲,想以一招击败无恤。
谁料无恤竟如山之峙,一动不动,待长剑到了眼前才闪身避过。蔡仁一剑落空,蓄势再起,这一次他剑走灵巧,频频出击,用剑芒将无恤团团罩住,最后纵身提剑一刺,直取无恤胸口。
电光火石之间,无恤在剑入胸膛前的最后一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移开了身子。蔡仁的剑嗖地一声插进了一名宾客的冠帽,那人两眼一翻白,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晕将过去。
“闪躲之技,实小人之行!”蔡仁满脸怒容,抽剑回转大喝一声。
无恤闻言,嘴角轻挑,他眉际殷红色的印记在烛火的照映下,如燎原星火骤然亮起。他右手猛地一翻,将剑举了起来,那一瞬,宴席两侧的烛火忽然静止了,穿堂而过的风仿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凝在了他的剑尖。站在无恤对面的一个婢子,被他此刻的气势吓得一抖,捧在手里的彩漆高颈壶陡然掉落。
不知是否有人看清了无恤的动作,在我眨下眼睛的一瞬,他已经站在蔡仁的面前,空中寒光一现,蔡仁头顶的发髻已经被齐齐割下。
而此刻,那只高颈壶才刚刚落地,酒液四下蜿蜒。
所有的一切不过短短一瞬。
蔡仁摸着自己的头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无恤手中的长剑,一张脸全都拧在了一起。
因为就在刚才,无恤若把剑再往下移动三寸,蔡仁脖子上的这颗头颅已然落地。
无恤收剑,颔首一礼。
蔡仁披散着头发,疯癫了一般将自己手中的青铜长剑狠狠地劈向身旁的梁柱。一声重响之后,长剑应声而断。“三十年习剑,三十年……”他看着地上的断剑又哭又笑,完全不顾席上众人的目光,飞身奔出了堂外。
大堂内,喝彩之声骤起,几欲掀翻屋顶。
“小子,你哭了?”盗跖望见我眼中的泪水,吃惊道。
“有吗?”我伸手抹了一把眼睛,笑得无比灿烂。
席上,赵鞅笑了,智瑶也笑了。
鼓乐声重新响起,身姿翩翩的女乐在兰姬的带领下鱼龙而入,踏歌起舞。
无恤重新回到角落坐下,他身旁的几个人小心翼翼地举杯来贺,他一一与他们对饮致谢。
献酒、酢酒(1)、酬酒,席间觥筹交错,宾主皆欢。我看到这里觉得有些乏了,便起身打算离开,可没等我把脑袋缩回来,就看见喝得满面通红的智颜离席朝无恤走了过来。
无恤身旁的几个下阶大夫见状,立马起身把位置让了出来。
智颜与无恤互行一礼后,大喇喇地坐了下来,随即就有侍酒给他奉上了一个红漆双耳小杯。
智颜捏着耳杯轻轻一抬手,侍酒立即用三尺多长的酒勺在一旁大敞口的青铜方彝中舀了一勺酒液,准备斟满智颜的空杯。可这时智颜却把手微微一收,侍酒举着长勺的手便停住了。
原本坐在无恤身边的几个大夫全都侧脸望着智颜,我们屋顶上的三个人也齐齐把脑袋往前顶了顶。按礼,这舀出来的酒是不允许再被倒回酒器的,可智颜这会儿不接酒,其他人也不敢接,所以侍酒只能举着长勺呆站着。
“阿拾,他们在干什么?”无邪小声问道。
“嘘——”我和盗跖同时给他比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在智颜和赵无恤之间缓缓流动,热闹非常的大堂里只有这个角落特别安静。智家的儿子和赵家的儿子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侍酒握着长勺的手渐渐地有些发抖,那清澈的酒液在红色酒勺里跳跃着,终是落了一些在了案几上。
无恤侧头看了侍酒一眼,举起了酒杯,侍酒连忙把长勺里的酒悉数倒进了他杯中。
可这会儿智颜却仍举着空杯,一动不动地看着无恤。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无邪忍不住又在我耳边问了一句。
“这是智家的儿子要赵家的儿子给他作侍酒呢!”盗跖噙着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瞪了一眼盗跖,低头去看无恤,只见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身从侍酒手里取过了长勺,恭恭敬敬地替身高尚不及他肩头的智颜满斟了一杯酒。
智颜随即大笑,少年之声将变未变,听起来格外刺耳。
智颜扯着无恤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似是聊了几句,之后智颜又把嘴巴凑到无恤耳边一阵耳语。他们说了什么,我听不见,但我却惊讶地发现智颜端着酒杯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揽到了无恤的后腰,旁人或许只道他二人亲昵,可我趴在屋顶上却看得清清楚楚。
智颜把一杯酒全都倒在了无恤背上!
我的脸开始发烫,从两颊一直烫到耳根,一团心火烧得炽烈如荼。
酒倒光了,智颜站起身,对无恤颔首一礼便拂袖走了。
无恤起身回礼,他一弯腰,背上一大块暗黑色的水渍格外刺目。
无邪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愤怒,他握紧我的手,小声道:“阿拾,我们走吧!”
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赵无恤,从智颜离开到现在,他的姿势一动都没有动。
你还好吗?我望着他在心中默默地问道。半个时辰前,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以神乎其神的剑术击败了蔡仁,以自己的实力赢得了众人如雷的欢呼,可现在,在这大堂的一隅,在众人看不见的暗处,他却受到了这样的羞辱。
智颜,你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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