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对一个人的善意,被称为命好。
命好不好,往往先从出生论。
她生来富贵,年少无忧,在世人眼里这是命好。
她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上无嫡亲长辈,下无嫡亲姊妹兄弟,在世人眼里这是命不好。
看到这里前半句的时候,李明楼以为说的是自己,有些失神,直到看下一句才回过神。
她是在看武鸦儿写来的信,信上说的是武鸦儿的母亲。
李明楼抬头向窗外看,窗外有女子们的身影走动以及低低的说笑。
金桔带着盲眼妇人在树上系绢花,剪出一条条的白纱红纱,挽来转去变成茶花大小,然后系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做一些点缀。
金桔拉着妇人的手做了两次绢花,盲眼的妇人就手指灵活翻动不用再指点了。
出身富贵,怪不得气度不凡。
李明楼的视线落在妇人蒙上的双眼
这个命好又不好的人,又坐拥万贯家财,就更说不上是命好还是不好了。
自此后她遭遇了各种不幸,又极其幸运的从不幸中逃生。
“因为一些原因,我不便把母亲的身世告诉你,但能从不幸中逃生,并不是命运对她的善意,而是她自己的意志,很多人在那种情况下可能觉得死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些不幸是什么,武鸦儿并没有说,但看到这句话,李明楼眼底还是微微的酸涩,想到了妇人曾对她说过的不要怕,这不要怕撑过的不仅仅是挖眼的不幸。
“接母亲到漠北的路虽然遥远,但我想太平盛世行路总能顺利,母亲突然失去了消息,我难以预料又措手不及。”
“遭遇乱兵,母亲就是再有意志也活不了了,你的出现是母亲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
“民众传说你是仙人,那时候从天而降的你,的确是仙人。”
李明楼眼底酸涩还未散去,又忍不住笑了。
元吉站在树下从窗口看过来,微微皱眉:“这次的信又写了什么?”
金桔将绢花递给小童们,道:“肯定是夸夫人好看呢,只要他没”
瞎字差点脱口而出,看到旁边坐着的妇人忙咽回去。
妇人就算眼盲,也知道小姐好看呢。
罪过罪过,金桔将手放在妇人的肩头,捶捶捏捏:“夫人,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心?”
明明说着话突然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元吉也习惯了,再次看窗内,李明楼已经不看信了,但还没有离开桌前,手托着腮在思索,或者,出神
“小姐,武鸦儿说什么?”元吉走进去问。
李明楼这次没有说没什么,将信递过来:“他说了他母亲的一些事。”
元吉接过看了一遍,神情惊讶:“这个武鸦儿”
原来出身大富之家,怪不得妇人疯疯傻傻痴痴呆呆中透出举止做派不凡。
“他们遭遇变故是很久以前的事。”元吉看着信推测,“这妇人出身富贵失去父母庇护,必然是孤女坐拥家财引来祸患。”
“有点像我和明玉。”李明楼感叹道。
元吉道:“小姐,这种事遍地都是。”
上至皇家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大到繁华州城小到乡村僻野,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抢觊觎,就有欺压弱小,李明楼点点头,人性如此,在所难免,丢开了怅然。
“他什么都没有说,天下太大,也猜不出他们的来历。”元吉看着信皱眉。
天下姓武的多了。
李明楼道:“宋州商丘。”
元吉有些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想起来,宋州是有一个武氏大族,为春秋宋武公一脉,延绵一千多年,家大业大当地望族。
但天下不是只有这一个武氏大族,小姐为什么直接提到它?
因为上一世,武鸦儿就是认祖归宗到商丘武氏,李明楼想,无风不起浪吧,天下那么多武氏,为什么选了它?
“我猜的。”她说道,
元吉笑了:“也有可能,也不一定,而且武鸦儿的武说不定是假的。”
武鸦儿是什么人,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也无所谓。
那倒是,就像她是什么人,对武鸦儿来说也不重要一样,李明楼抿嘴一笑。
既然不重要,写这些东西做什么,元吉再次看了眼信,说的都是自己的事,且模模糊糊含含糊糊,与战事与现在都没有关系。
“很简单,博同情。”这一次不用方二,姜名就先想到了,端起桌边的茶喝了口,“听听这个故事,出身富贵,遭受磨难,母亲变的疯傻身残,多令人心疼。”
他看向元吉的手,元吉只是在李明楼那里看了信,但没有拿到信,两手空空而来,小姐现在不把武鸦儿信交给他们收放了。
元吉道:“就算不讲这些故事,小姐对这妇人也很疼惜,他讲了这些故事,小姐也不会把妇人送给他的。”
疼惜是疼惜,但小姐也很冷静无情。
姜名道:“可以给自己谋取可怜啊,比如他母亲的经历这么惨,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如果他死了他的娘多可怜要点兵马什么的理所当然。”
元吉看了眼空空的两手:“那他慢慢的写吧。”
看看多久能感动小姐要到兵马,估计那时候大夏的战乱也平息了。
姜亮从外探头:“都督又来信了吗?”
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这么信任两人,但这两人自来了之后做的事还真对得起小姐的信任,除了大家的真实身份,其他的事都不瞒着两人,元吉姜亮招手热情的请他进来。
“都督收到画高兴吧。”姜亮捧着大茶缸吹着热气笑呵呵说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在这乱世流离中,能听到亲人的消息是很大的抚慰啊。”
这是事实,元吉三人点头。
“夫人要回信吗?”姜亮趁机问,“夫人忙的话,我可以帮忙。”
元吉摇头:“夫人说不写了,没什么事。”
姜亮便立刻点头赞同:“夫人和都督贤伉俪,与平常夫妻不同,要做的事太多,没有必要总是写信。”
他的视线看向一旁的桌案,淮南道衙有堆积如山的文书,楚国夫人这边没有那么多,桌上摆着的多是私人信件来往。
姜亮将茶缸放在桌子上,看着最上边的一封信,信没拆封,信封上也没有名字,而是写了几行字。
以信封做信。
“项公子的信,夫人还是没看吗?”他问。
几天前,项南又送来一封信,元吉拿进去,李明楼让他拆开看,元吉拆开了,结果里面的信还裹着一个信封,信封上还写满了字
夫人原来不看我的信吗?夫人是因为当初我的建议而不屑吗?夫人是不屑还是不敢看我的信?现在看我信的是随从吗?你不用看了,直接扔掉吧。
“这个项公子”元吉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明楼让他也不用看了,按照项南说的把信扔了。
元吉没有扔,心里反而有些隐忧,项南这样执着的给夫人写信,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项氏最近风头正盛啊,元洲久攻而不下,是陛下心中钉眼中刺,他一入麟州就拔下。”姜亮敲着桌子说道,又感叹,“真不愧是剑南道李大都督手下重将。”
室内三人没有反应,恍若不存在。
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姜亮不是刘范,他不介意闭着眼说话。
“当然,都督后起之秀并不逊色,都督此人战功聪明才智,别说项云,就是李大都督在世,也要说一声佩服。”
室内三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方二不看他,元吉面无表情,本家姜名态度好一些,神情似笑非笑。
“老姜,有话直说嘛。”他说道。
这是不想听他啰嗦了,姜亮见好就收,道:“只是现在都督在外征战,远离陛下身边,虽然战功赫赫,但难免会被有心人试图取代。”
“如果战功赫赫,就不会被取代。”方二说道。
“没错,项云这边能取得大胜,离不开都督在外征战,如果不是都督牵制震慑安康山,别说一个项云,三个项云都抵挡不住叛军。”姜亮点头道,“但是,大家还要想另一件事,要替陛下考虑,陛下不是兵将,又是从劫难中登基,他需要安全感,这时候谁在他身边,谁就更容易被他看在眼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同时将在外君将会渐渐疏离,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次室内三人虽然没有说话,但都看向他,显然听进去了。
“人人都知道要共抗叛军,但人人都想别人抗叛军,功只有自己。”姜亮看着三人意味深长道,“项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到麟州皇帝跟前,就是因为都督不在,他要夺取都督的位置。”
姜亮将大茶缸端起喝了口。
“不要说战功赫赫不会被取代,如果你不在这个位置,再赫赫的战功也能被别人拿走。”
元吉三人对视一眼。
“姜先生的意思是?”元吉问。
姜亮道:“夫人与都督休戚与共,项云出现在陛下身边,那么为了安全起见,夫人也应该在项云身边做个安插,如此才能知己知彼,互相牵制。”
姜名问:“怎么安插?”
姜亮转身手抽出桌案上项南的信:“项云的侄子,项南。”
元吉将项南的信放到桌上,李明楼皱眉。
元吉道:“小姐,我知道你不愿意再和项云叔侄有任何关系,但同在大夏天地,同为领兵官将,且有兵马能战一方,我们和他们是避免不了打交道。”
李明楼看着推到面前的熟悉的字体,默然一刻。
在这一片天地下,离开了剑南道,项云还是站到了皇帝跟前。
项云的命运依旧,那么她的,明玉的,剑南道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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