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场上的马尾辫 四十七，退出校队

    与篮球场一路之隔，有一个三层楼的老式建筑，那里是教务处办公楼。由于年代久远，外面的墙壁上已经布满了爬山虎，将这个三层楼的小建筑淹没在一片绿色之中。

    在教务处的大门外，立着一块通告板。每次教务处有什么消息，都会张贴在这里供学生浏览。处分的消息用白纸，表扬的消息用红纸，学校的通知就用红头文件。每一个从教室回寝室的同学经过教务处的时候都会在这里看上两眼，了解一下学校发生的大事小事。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每天都会更新许多通知和消息。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奇白石已经大四了。

    奇白石站在通告板前，他在读着通告板上的一则表扬信，红色的大纸，黑色的毛笔字。

    “表扬信：历史学院2002级学生桂德明，在2005年6月的全国大学生英语六级考试中，取得了692分的骄人成绩。桂德明同学一贯努力学习，在此前的大学生英语四级考试中，桂德明同学取得了百分制中96分的好成绩。这是烟城师范大学历年来参加四六级考试的最高分。特此进行表扬。并希望其他同学向桂德明同学学习，在大学四年的学习中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奇白石咂咂嘴，有一些惊讶。桂德明第一次考六级的时候，奇白石的四级还没有过。2005年6月是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第一次改成满分710的考试。

    奇白石也参加了这次六级考试，桂德明对自己的分数一直不满意，这一次又参加了六级考试，最后拿了高分。而他奇白石才考了三百五十分。

    吴远卓调侃道：“一次进步一百分，还差两次，等到你大四毕业的时候，你就可以高呼万岁了。”

    刘华在旁边笑道：“要是我考，肯定不会这么差。”

    奇白石无话可说，刘华第一次四级考了42，当时奇白石还嘲笑刘华的水平比他还不如。但是第二次考试，刘华一下子考了70。把奇白石羞了个无地自容。

    刘华在考试前三个月，不看英语精读，也不看英语泛读，学校的英语教材都被他丢在了角落里。他整天抱着王长喜的《英语四级必背词汇》一个一个往下背，到考试之前，他已经将这本小词典翻了无数遍。考试结果一出来，他在网吧大叫了一声，兴奋了一整天。回到寝室，刘华就将那本词典扔进了垃圾堆里，宣称自己再也不考英语了，太折磨人了。自己的大学生活应该有新的目标，就是给自己的爹妈找一个好儿媳。

    看着这个表扬信，奇白石才惊觉自己与同学在学业上拉开了很大的差距。现在整个男生寝室只有四五个人还没有过四级，已经有一半人都过了六级，如今找工作，六级证书更吸引眼球，像他们这种二类本科阶梯，如果不给自己多搞几个本本，都没法跟一本院校竞争。奇白石第一次四级考试没过的时候，他也着急了一阵子。他像刘华一样拿起词汇书来背，可是一个星期翻一次的节奏，导致的结果就是每次翻开都是从第一页开始背。于是半年后，除了词汇书上的第一个单词“abandon”记得清清楚楚外，那本词汇书从字母B开始以后的单词都没有打过照面。

    奇白石盯着地面默默地向寝室走去。

    烟城师大篮球校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萧隶毕业了，去了上海，在他老爸手底下的旅游公司当了一个经理。临走的时候，他跟奇白石好好喝了一顿，他喝白酒，奇白石喝果汁，说不喝酒对他的膝盖好。

    “除了篮球外，大学应该还要干点别的。”萧隶这样提醒自己的好兄弟。

    冷航成为了球队的核心，新上来的小孩子身体素质都不错，也充满了干劲，跟冷航和张小奇他们有共同语言，校队训练结束之后，他们能够一起吃饭，一起进网吧打游戏。而沉默寡言的奇白石则除了篮球场上的拼杀外，与他们没有什么太多的交流。何况他膝盖伤了之后，就已经半年多没有去过校队报到了。他不喜欢打电脑游戏，也不了解现在市场上什么电脑最流行，网络上除了QQ和看新闻以外他也不进什么聊天室。他像一个固执的老学究一样喜欢安静的生活，对刚刚兴起的网络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排斥。生活与现实脱节，然后就慢慢与其他人脱节。萧隶一走，整个校队就再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除了篮球外，大学还应该干点别的。”萧隶告诉奇白石这句话的时候，他是微笑着的。

    “这个王八蛋干什么事情都这么轻松？一点拖泥带水都没有。”奇白石有些嫉妒萧隶的洒脱。

    “我有没有在大学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奇白石想了三天都没有想到答案。

    他走进了校队教练张国强的办公室。

    张国强正在看文件。去年校队获得了省大学生篮球联赛的冠军，自己将校队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回来以后，得到了校领导的表扬，并且承诺将他的职称再往上升半个级别。希望他来年取得更好的成绩，为学校争光。今年虽然走了萧隶，但是冷航的实力有目共睹，再加上奇白石恢复之后，以及新上来的一批素质出色的新生赵侃和鲁天勤他们，再训练两个月，拉出去又是一支出色的队伍。

    “奇白石，进来坐。”张国强招呼奇白石。

    “膝盖怎么样？”他放下手中的文件，笑着说道。

    “好多了，现在能够稍微跑一跑步，基本上不疼了。”

    “嗯，别心急，韧带这东西就根皮筋似的，坏了不容易好，要慢慢拉。”

    奇白石犹豫了许久，才说道：“教练，你说大学里，除了篮球，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做？”

    张国强一愣，笑道：“篮球只是大学的一部分，大学最重要的是学习，还有交朋友，还有谈恋爱。”

    “那你说，为了篮球，学习落后了，朋友在学习上比我高出一大截，算不是失败？”

    “你怎么了？”张国强站了起来，走过来坐在了奇白石的旁边。

    “我找不到答案。看着同学们个个都在进步，而我连四级都考了好几次，六级也过不了，很是沮丧。”

    “我知道，篮球占用了你很多的时间，不过如果你够努力的话，是能够在篮球之外挤出时间学习的。”

    “教练，我想要证明，除了篮球，我在学习上也能够非常厉害。”

    “你当然能够证明，你一直以来都很棒的。”

    “教练，我想退出校队。”

    “什么？”张国强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主动退出校队的情况。

    “我要在大学里的其他战场上证明我的能力。”

    “可是，那也不用放弃篮球啊！”

    “当然不会放弃篮球了，我平时还是会打篮球的，只是退出校队，将更多的精力用在其他方面。如果我不能够全心全意地在校队训练，那我会觉得非常愧疚的。”

    “这实在来得太快，我一时接受不了。”

    “在篮球上，我已经接受了挑战，我也已经找到了自己。所以，竞技场上的篮球比赛，我已经不需要了。”

    “可是，在全国的大学生篮球联赛上，还有很多的高手，你不想挑战他们吗？”

    奇白石想到了江宇峰，他想到了吴洛甫。

    吴洛甫正在满脸坏笑地跟他说：“兄弟，篮球除了竞技的快乐之外，还有团队配合的快乐。”

    奇白石沉默了一下，抬头说道：“这个想想还是很让人激动的。但是，我不想为了挑战他们，而放弃了在学校里面的其他事情。教练，你刚才也说了，在大学里，最主要的是学习。”

    “现在就放弃，多可惜啊！”

    奇白石笑道：“教练，你觉得我将来能进职业队吗？”

    张国强摇了摇头，说道：“如果你现在就退出的话，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如果再练两年，说不定可以。”

    奇白石笑了，他说道：“教练，你太抬举我了。我们校队里面，唯一最有可能进职业队的是冷航。其他人将来还是跟其他大学毕业生一样，面临找工作的问题。所以，篮球，也只能成为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却成不为生活的全部。”

    张国强点了点头，他说那句话，本来是想安慰一下奇白石的，谁知道奇白石对这个方面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教练，我记得第一次跟你见面的时候，就跟你讨论过，篮球的天赋占到六七分，而职业篮球运动是一种以天赋和身体为基础。所以我们这种普通人，再怎么努力，基础条件摆在那里，我们将来也不会飞得太高。”

    “我知道你说的对。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再打一年。今年虽然校队走了不少人，可是有你和冷航在，然后再加上其他新队员，一定会取得好成绩的。”

    奇白石笑笑，说道：“教练，你要相信冷航，有他在，这只球队才有希望，而不是我或者是萧隶。何况，我受伤才刚刚恢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到原来的状态，我不希望成为别人的负担。”

    张国强站了起来，奇白石打乱了今年校队的计划，新的大学生篮球联赛十一月份就要开始了。

    张国强一时还没有理清头绪。他说道：“我的意见就是你再打一年，你回去再考虑一下。不要冲动。”

    下班之后，张国强闷闷不乐地回家。张国强的家就在校园里的教工之家，离他的办公室不过十分钟的路。原来的时候，这十分钟对他来说是轻快的，既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又可以见到自己的妻子儿子；今天，这十分钟的路却显得特别漫长，他走在路上，脚步沉重得就像背了一块大石头。

    他在篮球上付出了多少的心血才走到了这一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小孩子说变就变，不想玩了就拍拍屁股走人。那种恒心和毅力他们似乎无法体会到，同样，辛苦之后获得胜利的成就感他们也无法体会到。奇白石在篮球上有自己的天赋，他却在大三的黄金年月退出篮球队，白白浪费自己的天赋和以前的努力。

    回到家里，老婆正在做饭，而儿子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一听到爸爸回来的声音，儿子就从房间蹦了出来。这个孩子今年十二岁，刚上小学五年级，虎头虎脑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张国强知道孩子不能宠着养，所以平时的时候对他还是挺严厉的。

    看见儿子不好好做作业，张国强把脸板了下来：“不好好做作业，跑出来干什么？”

    儿子满脸热情突然被浇了一盆凉水，愣了一下。不过以前怕老爸，今天不怕，今天有尚方宝剑在手。

    儿子说道：“爸，我们语文老师今天布置了一篇作文，让我们与爸爸妈妈一起商量着做。”

    张国强裂嘴一笑，说道：“作文还要一起做？要不要我跟你妈也写一篇交上去？”

    儿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说道：“不用不用，老师说我们先采访爸爸妈妈，然后再自己写。”

    张国强乐道：“现在的老师还真是会出主意，变着法布置作业。”

    老婆从厨房探出头来，说道：“谁像你个老古董，就知道对你儿子板着脸。听你儿子把话说完吧！”

    张国强朝沙发上一靠，将头发往后捋了捋，说道：“好吧！儿子，来，下命令吧！”

    儿子转身走进房间，将作文本拿在手里，然后站在张国强对面，一字一句地念道：“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理想》，要求先采访自己的爸爸妈妈，问问他们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有没有实现？如果没有实现，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然后再问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有什么样的期望？如果孩子的理想与爸爸妈妈的期望不一样，怎么办？最后……”

    张国强不耐烦了，他摆摆手，打断儿子继续念下去，说道：“写个作文这么麻烦？你就按照老师的要求一个一个问吧！有没有先问过你妈？”

    “问过了。”

    “那你能先给老爸透露一下，你妈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吗？”

    儿子笑了起来，说道：“你追我妈的时候，你没有问过吗？”

    老婆在厨房里哈哈大笑了起来。

    张国强一愣，嘴里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这一套你哪学来的？”

    儿子笑道：“什么时代了？我们班都有谈恋爱的了。”

    看张国强还想继续问，他儿子赶紧摊开作业本，说道：“好了。第一个问题：‘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他拿起笔，趴在茶几上准备将老爸说的话记下来。

    张国强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小时候哪有什么理想。那几年正赶上文革，那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吃饱。”

    儿子一脸的无可奈何，他说道：“你能有高点的追求吗？你总不能让我写我爸的理想是：饿不死吧？”

    厨房里又响起了老婆的笑声。

    张国强说道：“那你总不能让我骗人吧？我总不能说我的理想是科学家，是大老板？”

    儿子想了一下，说道：“那好吧，我再问你，你饿不死之后，最想干什么？”

    “吃饱了，当然想睡觉了。”张国强哈哈大笑了起来。

    儿子不干了，他扭过头去，对着厨房喊道：“妈，这采访完不成了，明天肯定得见家长。”

    张国强乐道：“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威胁他妈了？”

    老婆拿着锅铲出来了，发出一道命令：“张国强，你要老实交待，不许瞎说。赶快帮儿子完成这个作业。”

    张国强赶紧站起来敬了个礼，将老婆笑脸相送进到厨房，回过身来坐在沙发上仔细想了一想，然后说道：“仔细回忆起来，那时候，还真有个理想，就是当兵。”

    儿子赶紧记了下来，说道：“那你有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

    “没有。文革的时候到处一片乱七八糟，哪有机会当兵。当个红卫兵就不错了。”

    “文革？红卫兵？”儿子还不太了解。

    张国强说道：“等你以后就会了解了。现在只用记着我的理想是当兵，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没当成，因为年龄太小。”

    儿子一笔一划地记了下来，张国强将电视打开，调到了中央五台看体育新闻。

    儿子听到电视响，埋怨道：“老爸，你天天说我做作业要专心，你自己干活都不专心。”

    张国强将声音调到最小，然后说道：“没声音了，不影响你提问。继续，下一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爸爸妈妈对自己的孩子有什么期望？也就是你们对我有什么期望？说吧！”

    “你妈对你有什么期望？”

    “不能说。”

    “嘴还真严实啊。我对你的期望就是你能够健康成长，全面发展。”

    儿子一脸犯愁，说道：“这貌似不像是期望，能具体点吗？”

    “不做坏事，孝敬老人。”

    “这像是指望，不像是期望。”

    “指望？我指望你长大了不给我添堵就成了。”

    “采访你真是太痛苦了。回答问题老是不着边际。”

    “那你说应该怎么说？”

    “换个方式吧。你期望我将来做什么工作？”

    “我希望你将来能够做个大学老师，将来能成为一个教授，或者能成为国家公务员。”

    “这个答案比较正常。那如果你对我的期望和我的理想不一样，你怎么办？”

    “不一样？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目前的理想是希望将来能够学计算机，能够开发各种好玩的游戏。”

    张国强一脸的不乐意，他摆摆手，说道：“这玩意，不靠谱，不靠谱。还是当大学老师强，一年三个月假期，这在哪去找。还有当公务员，吃国家的饭，省心，将来退休了还有好福利。”

    老婆在厨房说道：“张国强，你儿子今年才十二岁，你就在为他退休着想了啊？”

    张国强笑了起来，说道：“这不是怕你这宝贝儿子将来没饭吃，饿着了嘛。”

    儿子喊道：“停停停。进入正题，不许开玩笑。那现在我的理想是开发电脑游戏，而你对我的理想是大学老师，现在有了冲突，你准备怎么办？”

    张国强笑道：“我有两种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什么？”儿子拿起笔来准备记下来。

    “一是把你吊起来打，打到你服气为止；二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井水不犯河水。”

    儿子写不下去了，他说道：“你这太暴力，太绝情了。”

    老婆拿着锅铲又出来了，她指着张国强笑道：“你要是敢吊着儿子打，看我不用锅铲把你拍成照片。”

    儿子喊道：“你们能不能正经点，我作业都写不完了！”

    老婆说道：“张国强，正经点！儿子批评我们俩是老不正经了。”

    张国强忽然想起来今天奇白石跟他说的话，“教练，大学里，除了篮球，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是的，奇白石的青春刚刚开始，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比篮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我竟然把自己在篮球上的理想强加给了这个孩子，希望借助他的力量实现自己的篮球梦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功利了？张国强低下了头，陷入了深思。

    儿子看他半天没有反应，着急地喊了半天。张国强老婆看他皱着眉头坐在沙发上出神，就过去拍了拍他，问道：“儿子问你问题呢？怎么了，今天工作累着了？”

    张国强摇了摇头，他面对着儿子，想了想，说道：“你有你的理想，我不会干涉，只要你想清楚了，为自己选择的道路负责，老爸就全力支持你。但是这个理想必须要正确，必须要合法，要不然，别怪老爸真把你吊起来打！”

    “打人犯法！”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张国强的办公室里，奇白石坐在张国强的对面。来了五分钟了，张国强一句话也没有说，奇白石有一些紧张。

    张国强叹了一口气，说道：“奇白石，别紧张。我只是很难开这个口，我们篮球队没有你在，是我们巨大的损失，我真得很不想放你走。”

    奇白石有一些感动。

    张国强继续说道：“不过，就像你说的，大学里面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去做，如果我把你死死地拴在篮球上，那我就是太自私了。所以，你的退出申请，我同意了。你有你的理想，我不会干涉，只希望你已经想清楚了，并且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

    奇白石咬了咬嘴唇，站了起来，说道：“教练，对不起！”

    张国强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说道：“别说对不起，我应该感谢你。我平时应该多听听你们的想法。你和萧隶都是有想法的人，你们在一起，为球队做了很大的贡献。我希望你们以后不管是在校园，还是在工作岗位上，都能够取得出色的成绩。而且我相信你们一定能行。”

    奇白石说道：“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张国强点了点头，说道：“好了，走吧！”

    “教练，多保重。有什么问题，我会再来请教的。”

    张国强站了起来，他握了一下奇白石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他从眼睛里看到了奇白石的感激，也看到了他的坚毅与决心。

    他笑一笑，说道：“奇白石，不管是你进入校队还是退出校队，我都很欣赏你。有时候你的想法很出其不意，但是细细想来，却又是合情合理。你将来一定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