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身子不好,贾家上下恐怕没一个不知道的。
为此议论的也不是没有,但她毕竟无论哪一方面都很出众,又得老太太看重,自然不敢过分怠慢。
只是纵使她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却也从来没有严重到这样的地步——平常也就是身上不自在,忍耐一下,或是不惊动人的请大夫过来瞧,吃了药也就好了。这一回却是直接晕死过去!
紫鹃被吓坏了,不敢隐瞒,连忙让人去报给老太太知道,紫鹃则寸步不离的守着,又是害怕又是自责:明知道姑娘身子不好,为何不再多劝一句?
只是她身子一贯都不好,又总不肯听劝,况且心思又细,也不知怎么就动了气,若是时时刻刻计较着,紫鹃怕是早累死了。然而这么一个疏忽,却出了这样严重的结果,也将她给吓坏了。
贾母赶过来之后,又将伺候的人都训斥了一遍,尤其是紫鹃,“你跟在我身边时,也是个伶俐晓事的,我只道你宽厚稳重,能时时照顾开解着你们姑娘,也好让我老太太放心,你倒告诉我一句,这又是怎么折腾的?”
紫鹃哪里敢说是宝钗来过之后,黛玉就开始反常了?只得道,“姑娘从苏州回来,身上就一直不自在,这两日天气又变了,更添了病症。今儿又忽然说要作什么诗,奴婢苦劝不住……”
贾母道,“这劳什子耗费精神的东西,可不最是伤身的?都写了什么,取了来我看。”
她其实疑心黛玉是有了什么心事,否则不至于如此。又想着从前自己只道两个玉儿亲近很好,所以从不禁那些素日的往来,深恐黛玉是存了什么心思,所以才格外注意。
紫鹃之前哪有心思在意这个?此时才急忙的去取了案上的纸过来,谁知拿到了手里一看,不由咦了一声。
“怎么?”鸳鸯忙开口问。
紫鹃也有些茫然,“回老太太,这……这就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写。”
“可是写得不好已经扔了?”鸳鸯又道,“你再去瞧瞧。”
然而字纸篓里干干净净,很明显,说要作诗所以坐了一整个下午加晚上的黛玉,却是什么都没有写出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紫鹃最知道自家姑娘的才华,说是出口成章亦不为过,既说了作诗,必然心有所感,却又为何什么都不写?
见什么都没有,贾母倒也松了一口气。若真的从那诗上看出什么来,她倒不知该如何处置了。因此便摆手道,“既没有,那就算了。”然后又催着问大夫怎么还不来,又拉着黛玉悲叹自己命苦,贾敏早早去了,黛玉也是多病之身云云,旁人少不得再四宽慰。
黛玉的住处本来就在老太太院子里,所以她来得快,不一时听到消息的王夫人和凤姐也赶来了。——其实王夫人作为长辈,本不需要来,何况她对黛玉还有那么一些心结。然而老太太都来了,她这做媳妇的若不来,成什么样子?好在事情总有凤姐张罗,她只需在一旁看着便是了。
因为黛玉病得急,贾母也被吓了一跳,因此派人去请的是相熟的太医。这个时候自然不大好请人,张罗了好一阵子,才总算是来了。这时黛玉已悠悠转醒,见阖家都围着自己,心下十分不安,只是气短神虚,就是想要开口劝众人不必如此也说不到,平日里的伶牙俐齿,竟都成了摆设。
最后太医看了,也只说这是思虑过重,须得宽心调养。这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本来就十分棘手,若不好生保养,恐将来寿数上会有些麻烦。
这就等于是明明白白的说她短命了,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黛玉眼神一暗,似乎连最后一丝光彩都失去了。
以前她总对这些事情不在意,想着自己未必就会如此,想着也许等自己再年长些也就不妨事了,努力让自己像所有正常健康的人那样,绝不在任何地方输人。
然而争强好胜,又有什么意思呢?
终究是一抔黄土,人世两隔。
何况……黛玉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在听到太医的话之后,外祖母看着自己的眼神中,难掩失望与惋惜。以她的聪慧,很快就能想明白对方在失望什么,惋惜什么,但……她不愿意想了。
太医开了方子,再三叮嘱之后,才告辞里去。夜已深,老太太也有些熬不住的意思,又将黛玉身边的人敲打一番,然后才在众人簇拥之下离开了。
这一室热闹便陡然落下来,复归于宁静。
紫鹃在床前跪下,脸上还带着几分惊惶后怕,“姑娘往后再不可如此了,还是珍重保养身子,以图往后才是。”
“哪有什么往后?”黛玉笑了一声。
紫鹃没听明白,“姑娘说什么?”
黛玉摇摇头,见她眼眶微红,又叹道,“是我的不是,倒连累了你们。我这做主子的不争气,你们跟着我,也就难免跟着受责难……”她说到这里,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却猛然咳嗽起来。
紫鹃连忙站起身替她拍抚后背,又道,“姑娘快别说了,歇着吧,明儿醒来也就好了。”
黛玉便又重新躺下去,道,“是啊,明儿醒来也就好了。”
宝钗是第二日知道黛玉病了的,自然立刻猜到怕还是因为自己说了那番话的缘故,她心中十分愧疚,想去探视,却又怕更加勾起黛玉的伤心事,惹出她的病来;若不去时,恐怕不止别人议论,就是黛玉自己心里也会疑心,竟是有些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了。
她年纪不大,经的事情也少,遇上这种事,自然也想找个人说说,从前是同薛姨妈说的,不过就是说了薛姨妈也没什么办法,不过劝慰她几句。然而这一次的事,却是又牵扯着宝玉和王夫人那边,宝钗深知自家母亲没有城府,说不准三两句之间,就不经意将事情带给王夫人知道了,那时怎么收场?
思来想去,她便想到了柏杨。在宝钗心里,这个义兄是比她嫡亲的兄长更靠谱的存在,遇上自己无法解决的事,自然就想着他。只是闺阁中的事难以启齿,柏杨又不在这里,所以只能按住不提。
哪知薛蟠从家里回来,给薛姨妈问安过后,便私下里找她商量,说是贾家的事柏杨也知道了,接下来要怎么做,最好是他们先见个面,商量个章程出来。薛蟠已经在外头定好了酒楼包间,这正是来接宝钗的,让她换了衣服出门,顺便还能逛逛京城。
对于高门大户的闺阁女儿来说,逛街是根本不敢想的事。宝钗这十几年的人生之中,对于街市的认知,不过是马车行过时传来的喧嚣声、叫卖声和食物香气。小丫头们还能偷偷撩起帘子偷看,她身为主子姑娘,却只能摆出端庄仪态,假装完全不好奇。
所以听说要带自己出去逛街,不由大吃一惊,“我如何能出门?”
薛蟠将自己带来的包袱打开,笑道,“你杨哥早想到了这一点,替你准备了一身男子的衣裳,你身量未足,只要注意些,谁能看出来?况且还有我跟杨哥儿跟着,自然不会有事。”
“若是妈知道了……”
“放心,此事你不说我不说,妈如何能知道?”薛蟠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又嘀咕道,“我也说这样不妥,但杨哥儿说,女孩子未必只能关在家里,出去多看看总是好的。况且如今不看,往后哪还有机会?”
宝钗立刻动心了。
她再端庄稳重,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而且从来没怎么出过门。——虽然曾经从金陵到京城走了几遍,但就是路上,多半时候也是在船舱里待着,唯有周围没人的时候,被准许走到外头吹吹风,看看景。但河面上总是一个样子,时间长了未免无趣。
于是她很快被说服,去里间换了衣裳出来。不过头上还是姑娘家的发式,看上去有些好笑。薛蟠招手道,“过来,哥哥亲自替你梳头。”
宝钗有些怀疑的看着他,“这些事哥哥哪能做得来。”
薛蟠道,“你身边的丫头难道会梳么?除了我你还能找谁?”
宝钗竟无言以对,姑娘们身边跟着的丫头,自然不会去学男子发式,也的确是没有人会梳。于是只好坐在妆台前,看着任由薛蟠折腾。哪知薛蟠的动作不算利落,最后弄出来的发式倒还过得去,不由好奇,“哥哥什么时候学会的?”
“咳……出门在外时,总难免有身边没人的时候,难道日子就不过了?”薛蟠一本正经的道。
他才不会说是来之前跟着柏杨学的,而且用柏杨的头发来练习,生怕弄疼了对方,所以进步飞快。不过,薛蟠也不免嘀咕,杨哥儿怎么连这种东西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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