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比柏杨想的好些,没多久,薛姨妈就回来了。
柏杨和宝钗对视一眼,又去看她的脸色,却什么都看不出来。薛姨妈坐下来看他们说话,因为人多,也不方便询问。
不一时王夫人身边的彩云便过来了,含笑道,“我们太太说,姨妈既来了,就和姑娘在咱们这里多住几日再回去。今日她忙着,明儿再同姨妈好好说话。”
柏杨闻言,忍不住看了薛姨妈一眼。她到底跟王夫人说了什么?
谈话不顺利,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不至于时间那么短,而且薛姨妈回来时,说不上不高兴,但也绝对没有多高兴就是了。不过以柏杨对贾家的认识,还以为谈崩了之后,王夫人就会甩脸子呢——或许也的确是甩了,但现在又巴巴的派了人过来留客,很显然是示弱服软的意思。
不过这示弱服软,也带着几分高高在上。想来是气不过,但是又不得不拉下脸来。
虽然本意就是要坑一下贾家,现在这个结果也算是早有预料,但是真到了这一天,柏杨还是觉得心情十分愉快。
这世上本来也没有谁该着谁的东西,贾家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虽不知是怎么养成的,但柏杨却不打算惯这种毛病。更何况,他已经隐约的知道了宫中对这次所谓省亲恩典的态度究竟是什么。
——这并不光是因为柏杨知道原著,更是从林祁的态度之中看出来的。
尚虞备用处掌管各种消息监察,但即便如此,薛家作为小小商人,也不该被林祁如此关注。但是从林祁的言辞之中,柏杨能够隐约猜出,恐怕薛家一直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
这会是因为什么呢?
他唯一能够想到的,也就是薛家这一次上京是接到了贾家的信,所以才备受宫中关注。
由不得柏杨不去猜测,就像大多数后世人推断的那样,从一开始,这一次省亲就是宫中的一个阴谋,为的就是消耗这些世家勋戚们的家底,同时也能够通过这件事,理清楚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脉络,甚至搜集到一部分证据,等将来出手时,便可将之一网打尽。
这样,尚虞备用处关注接到贾家的书信进京的薛家,也就不奇怪了。毕竟人人都知道薛家有钱,“珍珠如土金如铁”,贾家要建造省亲别院,让这些世交们“共襄盛举”,也是理所当然。
柏杨不确定林祁究竟有没有提醒自己和薛蟠的意思。但他既然看出来了这一层,自然就不能让薛家被牵扯进去。
柏杨思量间,薛姨妈已经道,“你们太太的意思我已知道了,只是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情等着,委实不能留下。如今我也在京里,姐妹间时常都能见面的,有什么话下次再说就是了。”
彩云闻言,只得答应着退了。
这边薛姨妈转过头来,见柏杨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这才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朝他点头。
柏杨松了一口气。
在这件事情里,他自觉已经考虑到了各个方面,但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薛姨妈的反应。到底是亲姐妹,一起长大的情分,想来十分要好。现在要为了各自的利益和家庭翻脸,想起来也的确是令人唏嘘。薛姨妈是个心软的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感受。
不过现在看来,她比柏杨想的要坚强多了。
又说了几句话,老太太那边午睡已经醒了,薛姨妈便说天色不早,要去同老太太告辞家去了。
宝玉和黛玉面上都露出不舍之色,黛玉更握着宝钗的手不肯放。虽说她住在这里,一样是锦衣玉食,但不知为何,就没有在薛家时那么心情畅快。
好像什么事情都不必去想。
其实黛玉也知道自己这只是在逃避,但此刻要她做出决断,是再不能的。只求能有个地方喘一口气罢了。
宝钗见状,低声笑道,“我求了母亲,一会儿接你同去,在那边住一阵子。”
“果真?”黛玉又惊又喜的问。
宝钗含笑道,“你一会儿看着就是。”
果然见了老太太,薛姨妈便开口辞行,“叨扰了你们一日的功夫,委实过意不去。家里的事情多,这便要回去了。”
虽然贾母没有参与姐妹间的那番谈话,然而想来王夫人事后不会不通气。她这会儿跟王夫人是一样的意思,笑着道,“既然来了,越性多住几日不是更好?宝丫头也许久没有同姐妹们在一处了吧?在这里热热闹闹岂不好。”
薛姨妈便笑道,“难为老太太记挂,她也正有件事要求老太太呢!平日里她跟着我,虽说也学些针黹女红、管家理事的事,但小姑娘家若总这样,倒怕把人闷坏了。她同林姑娘最是投契不过,因此想求老太太,接了林姑娘去我们那边住几日。再过半月就是老太太的高寿,到时候保准把人好好的送回来。”
贾母略略沉吟,知道要留下薛姨妈是不可能的了,让黛玉跟去,也是两家关系和睦的意思,如此有来有往,维持住关系,其他事情也就可以徐徐图之了。因此便对黛玉道,“既是你宝姐姐请,那就去吧。到了姨妈家万不可调皮惹事。”
黛玉面上一喜,忙回头命紫鹃去收拾东西。
宝玉见状,不免在一旁酸道,“我竟不知你们的关系何时如此好了?”
明明以前住在这里时,黛玉对宝钗总有几分心结。好似就是从这一次回来之后,便十分亲近宝钗,连自己都放在后头去了。
虽然在宝玉看来,宝钗自然也千好万好,但仍不及自己同黛玉的情分,他万事总将黛玉放在前头的。甚至因为知道黛玉的心结,怕她多想,自己也不敢与宝钗过分亲近。如今见黛玉那里反倒冷落自己,对宝钗更加亲热,心里自然十分不是滋味。
黛玉回头看着他,面上的笑渐渐收起,“从前不过是往来不多,所以不亲近罢了。如今时常往来,方知世上也有这么知心的人。可知这世上的事,不是看了眼前便可尽知的。从前是我狭隘了,如今她既待我好,我自然也待她好。”
说出这番话时,黛玉才陡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同宝玉的关系,何尝不是如此?
对这个时候的黛玉来说,若说她对宝玉情根深种,自然也不可能。这份感情是复杂的,混杂了太多的东西——寄居外祖母家的惶惑不安、父母双亡的悲痛,两小无猜的情分,最后才是终身无所托的迷茫。
在原本的故事之中,这些复杂的感情,她尽数寄托在了同自己最亲近、也最了解自己的宝玉身上。然而如今却不同了。
她突然发现,只要自己愿意努力,人生也许会是另一幅模样。不必惶惶不安,不必忧心等待,不必寄望他人,一切都可由自己来掌控,从绝境之中趟出一条路来。
所以过去的那些软弱和眼泪,自然也就都不需要了。
从前宝玉待自己的那些好,她不会忘记。但是往后的路,或许就要自己走了。
这一刻心中虽有想哭的感觉,但黛玉抬手摸了摸眼睛,却是没有眼泪流出来的。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懂得柏杨的意思了。
……
因为有黛玉同行,所以回去的路上也不方便追问,直到晚上薛蟠也回来了,兄妹二人才从薛姨妈那里打探到了同王夫人对话的具体情形。
这一回王夫人没有再弄什么手段,而是直接提出了借钱的事。
薛姨妈对此早有准备,也不惊讶,就照实说了。毕竟薛蟠要做香料生意的事,如今已是连长公主府都惊动了,再不会有变,薛姨妈心里的底气也足了许多。
王夫人没想到会被拒绝,当时脸上就不好看。只是还不肯死心,以为薛姨妈是在找借口不愿意出钱,所以不免又说了许多好处。然而薛姨妈的答案都只有一个,她也不得不信了。
这种事情一查就知道了,薛姨妈想来不会扯谎。王夫人只恨自己年前顾虑诸多,没有及时开口。否则那时候把钱拿过来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如何会有这样的事?
不过她还是没有放弃,毕竟薛姨妈只是将钱交给了薛蟠,但是年下是不能做什么的,想来还没有动用,或许能够要得回来。
王夫人对薛蟠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的呆霸王上面,大葱心底里看不上,也并不觉得他真的能做什么生意,于是便开始一力撺掇着薛姨妈,将钱要回来。
大意就是钱给了薛蟠,多半都是糟蹋了,不如投资给她的元春云云。
薛姨妈一开始还肯敷衍,后来就不太高兴了。作为母亲听人贬损自家孩子,谁心里也不会好受。从前也就罢了,薛姨妈自己都不敢指望,自然只能受着。如今薛蟠早变了个样子,她也就不愿意委曲求全了,当即同王夫人争辩了几句。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王夫人借着要处理事情的借口起身离开,薛姨妈便也直接走了。
走的时候她心里其实还有些忐忑,待王夫人派了彩云过来,她的心倒是落下来了。做生意的事情他不懂,但是长公主府是什么概念薛姨妈再清楚不过,自家儿子同和郡王往来,香料的生意眼看十拿九稳,将来未必就比不上别人,又何必畏惧皇妃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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