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蝌与那孙绍祖错身而过,走出一段这才停步回首观量,眼见其进了荣国府角门,这才快步离去。
行不多远,便到了后街一处茶楼。薛蝌上得二楼雅间,叫了些许茶点,不过略略等了片刻,便有一老仆匆匆而来。
见得薛蝌,那老仆打躬道:“二爷久等了,小的路上耽搁了。”
薛蝌没说什么,只扬了扬下巴,那老仆便在对面落座。薛蝌亲自为其斟了一盏茶,低声问道:“扫听的如何了?”
那老仆道:“二爷,大体扫听分明了。宁国一脉自贾敬死后,只剩下个蔷二爷,承嗣一事又落在荣国一脉身上,这宁国一脉便算是彻底沉寂了;王家那边厢却不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
老仆蹙眉道:“都说王子腾的官袍是用贾家亲兵的血染红的,只怕贾家亲兵尽数发落干净,圣人便要狡兔死、走狗烹啊。不过王子腾后头还有个赋闲的王阁老,只怕另有谋算也说不定。”
薛蝌颔首,那老仆又道:“梅翰林如今不上不下,坐馆数年,一直不得外放。且圣人如今重实学、能吏,梅翰林又屡次上书弹劾陈阁老,只怕这来日前程堪忧啊。”
薛蝌蹙眉思量道:“这般说来,我若提及婚事,那梅翰林——”
老仆笑道:“二爷自有思量,梅翰林虽瞧不上勋贵,如今却更瞧不上新党。若二爷提及,梅翰林八成就应了。”
薛蝌没言语,心下思忖不已。好半晌,眉头舒展,薛蝌叹了口气道:“如此,我知道了。”
老仆起身拱拱手,随即快步而去。
薛蝌足足到入夜时分方才回返荣国府,方才到得自家门前,就见一高大丫鬟提着灯笼快步而来。
见得薛蝌,那丫鬟只招呼一声便匆匆而过。
薛蝌立在门前观量了一眼,来迎的丫鬟便道:“二爷,那是二姑娘身边儿的司棋姑娘。”
薛蝌颔首,浑不在意进得小院儿里,那司棋却提着灯笼寻到了外祖母家。
入得内中,司棋吹熄灯笼,蹙眉便问:“什么事儿?怎地连明儿都等不得?”
内中王善保家的与司棋的母亲秦王氏俱在,闻言其母便起身唬着脸儿一把扯过司棋道:“什么事儿?天大的事儿!你外祖母方才偷听了嘴,大老爷要将二姑娘许配给那姓孙的!”
“啊?”司棋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哪个姓孙的?”
王善保家的道:“还能是谁?便是那孙绍祖!”
司棋顿时蹙眉不已,秦王氏用力抽了司棋胳膊一下子,急切道:“你这丫头,都火烧眉毛的,好歹说句话啊,你到底如何打算的?”
司棋想着这般事儿总要问过俭四爷再说,便道:“我能如何打算?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秦王氏急了,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般轻狂小浪妇!走一步看一步,你莫非真真儿要跟着二姑娘一道儿嫁过去不成?”
此时大户人家规矩极大,尤为看重贞洁。妾室入家门,须得内外隔绝数月,以观这妾室有没有怀过外人的种。其后大妇打发婆子验明正身,这才准许其与男主人同房。
妾室尚且如此,丫鬟也差不离。司棋这般早早失身的,只怕前脚入得孙家,后脚儿就得被人给撵出来。
也是因此,秦王氏才会这般焦急。骂过一嘴,又道:“我看那俭那人是指望不上,偏你信了他的话,人家不过当你是個玩物罢了。你看看这偌大府邸,哪年哪月不打发丫鬟出去?
那碧痕伱可知道?之前仗着有几分颜色,好歹在胡同里混个花名。如今染了病,被老鸨丢出门外,没几日就死了。到头不过一铺草席卷了,埋了乱葬岗!我的儿,听为娘的一句劝,趁着如今还不曾事发,尽快寻个小子配了吧!”
司棋顿时恼了:“哪个小子配得上我?娘你少胡吣!”
“你!”秦王氏看向王善保家的,那王善保家的正要开口,司棋便冷笑道:“把我配了小子,能得几分银钱?”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一叠银票来,径直砸在桌案上,冷声道:“配了小子,每日家与人为奴为婢的,又能得几个银钱?五百两可够?”
秦王氏还不曾动弹,那王善保家的一把抄起银票来,仔细辨认点算,随即笑道:“这是那位给的?”
司棋傲然道:“我自有打算,大不了寻个由头发作一番,被赶出府去就是。妈妈、外祖母素日里多扫听着,有什么信儿尽早知会我一声儿也就是了。”
返身点了灯笼要走,忽而又想起什么,转头吩咐道:“二姑娘那边尽量瞒着,免得知道了又要我来哄劝。”
王善保家的笑着不迭应承:“放心就是,如今这事儿就只我一个人知道,一准儿不会外传。”
司棋哪里肯信?心下思忖着能瞒一天是一天,左右没几日俭四爷便会回来,到时候自有俭四爷拿主意。因是略略颔首,转身便提着灯笼而去。
她一路进得大观园里,又到得缀锦楼,进来便撞见小丫鬟篆儿打了热水来。篆儿眯着眼笑道:“司棋姐姐,这么晚是去做什么去了?”
司棋本就心下气不顺,闻言叱道:“我要去哪儿还要跟你禀报不成?哼!”
白了篆儿一眼,司棋径直进了缀锦楼。篆儿闹了老大不自在,蹙眉瞧着司棋进了缀锦楼,这才朝着其背影做了个鬼脸:“呸!还不是跟我一样做丫鬟?脾气倒比姑娘还大!”
抱怨一嘴,篆儿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细布衣裳,又想起司棋一身绫罗,连岫烟姐姐都不曾穿得,心下不由得暗叹,这大户人家的丫鬟,许是比小门小户的小姐还要金贵呢。
那司棋是二等丫鬟,每月足足一吊钱呢,姑娘才几个钱?
昨儿大太太叫过去一遭,叙说一通,定下岫烟姐姐每月二两银子月例,篆儿也有五百钱。篆儿听得此言,顿时雀跃不已。
不料转头那大太太又说,岫烟姐姐与自己用不了那么些银子,左右住在二姑娘处,有二姑娘的就短不了她们的,又说邢忠夫妇不易,劝说着岫烟姐姐每月拿出一两银子来贴补。
若单只克扣岫烟姐姐也就罢了,偏篆儿那五百钱也被克扣了一串钱去!
入住缀锦楼几日,二姑娘迎春身边儿的丫鬟、婆子眼见她们主仆寒酸,伺候起来便愈发不尽心。许多时候,都是主仆二人能自己就自己来,使唤那些丫鬟、婆子,还要往里头搭银钱。
篆儿端着水盆愈发苦恼,这大观园里吃食还好,好歹每日都能吃到荤腥,就是还要每日家的为银钱发愁。
自另一侧上得缀锦楼,进得房里,便见邢岫烟借着烛火正仔细缝补着衣裳。
篆儿放下水盆,凑过来嘟着嘴道:“姐姐,衣裳破了怎地不找园子里的针线上人缝了?”
邢岫烟用贝齿咬断细线,笑道:“使唤针线上人少不得要几百钱,咱们啊,还是能省则省吧。”
篆儿闷头眨眼,憋着鬼主意。
邢岫烟好笑道:“又打什么鬼心思呢?”
篆儿便凑过来坐下,扯着邢岫烟的胳膊笑道:“姐姐,那位李大李伯爷早前可是说过,若咱们遇了难处,可径直去寻他。李伯爷可是财神啊!也不指望旁的,姐姐说我去求了李财神,多了不敢说,至少也得给了三五百银子吧?
有了银子,姐姐就不用这般辛苦了。”
邢岫烟顿时板起脸来教训道:“李伯爷当日不过随口一说,再说那些河鲜又值几个银子?你去挟恩图报,岂非让人瞧不起咱们?篆儿,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了脸皮。”
篆儿嘟囔道:“脸皮是有了,可肚子又如何?”
邢岫烟道:“难道还饿着你了不成?”
篆儿就道:“我看二姑娘身边儿的司棋姐姐,去小厨房里都是使银钱来点菜。咱们不使银子,什么可心的都捞不着。”
邢岫烟就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有菜有肉的,莫要再得寸进尺。你再这般说,我可留不得你了。”
篆儿顿时道:“我不过是为姐姐叫屈,我自己如何都好说。”
邢岫烟摇了摇头没言语。仔细将补过的石榴裙叠放好,心下忽而记起蟠龙寺下那位贪图河鲜的少年官人。恍惚一阵,又暗自摇头。
今时今日,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竟陵伯,再不是她能随意攀扯的。
潇湘馆。
这日清早,黛玉用过早点又去荣庆堂陪着贾母说过一会子话儿。因她去的早,便将一切看在眼中。
宝钗没来时,贾母待宝琴虽也好,却总越不过她这个外孙女去;待宝姐姐一来,老太太待宝琴顿时又热络了几分。
赶上早饭送来,老太太打发了众人各自回去,独留了宝琴一并用饭,还亲自给宝琴夹了几枚豆腐皮包子。
那宝姐姐虽一直娴静有加,可瞥向宝琴的眼神儿已有几分不善。黛玉看在眼中,顿时心下明晰,敢情外祖母此举是故意要气走宝姐姐,倒不是真心疼爱宝琴。
黛玉顿时心下稍宽。宝琴来的这几日,贾母一个劲儿的嘘寒问暖,将其捧在手心里,便是黛玉心中都有些吃味。如今明了外祖母所想,那先前的吃味便烟消云散。
回返潇湘馆用早饭时,黛玉不禁暗叹,还是小时好一些,不用想那般多旁人的心思,简简单单的多好?转念又想,若只是小时候,只怕便没了俭四哥。
想起李惟俭来,黛玉心下惦念不已,也不知俭四哥此行顺遂否。正思忖着,紫鹃便来劝说多吃一些,随即雪雁瞥见外间人影晃动,紧忙迎了出去,继而嚷道:“姑娘,大奶奶来瞧你了。”
黛玉紧忙放下碗筷起身相迎,到得门前果然就见李纨领了素云而来。
黛玉便笑着屈身一福:“大嫂子怎地来了?”
二人边说边往里走,李纨就扯了黛玉的手儿笑道:“好不容易休沐一回,就想着来你这儿瞧瞧。哟,还不曾吃完早饭?”
黛玉道:“今儿吃的慢了些,不过也吃好了。”
她心下暗忖,大姐姐李纨向来都极有分寸,料想此番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因是便将其余丫鬟、婆子打发了,又命紫鹃、雪雁撤下饭食,与李纨在厅堂里落座了。
李纨问过素日饮食,又说过一会子闲话儿,忽而道:“素云,刚好紫鹃也在,你不如求了她学打络子。”
素云顿时笑道:“奶奶说的是。”说着转向紫鹃、雪雁,笑着道:“我昨儿想着给兰哥儿打个络子,不想却生疏了,怎么打都打不好,正要求你们帮衬呢。”
那紫鹃也是心思通透的,当即笑道:“还当是什么呢,不过是打络子,素云姐姐瞧一眼便会了。”
说罢当即引着素云、雪雁出了正房,到后头耍顽去了。
黛玉喝了些暖胃的枣茶,眼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大嫂子可是有话与我说?”
李纨笑着颔首,道:“这大嫂子听着生分,不若跟俭哥儿一般叫我大姐姐就是了。”
黛玉小吃一惊,顿时脸面羞红。心下明了,这般事儿李惟俭定然一早儿就告诉李纨了。
她心下虽羞赧,却也羞答答叫了声:“大姐姐。”
李纨顿时喜得连连颔首,压低声音嗔道:“俭哥儿也是的,这般大事瞒得死死的。错非母亲前回来京,还不知俭哥儿要瞒到什么时候儿呢。”
黛玉赶忙道:“怨不得俭四哥我父亲也是为我考量。”
李纨叹息道:“阴差阳错啊。若我母亲早知此事,也不至于急切间不过好在是云丫头,知根知底儿的,也没什么坏心思。”
黛玉就笑道:“云丫头性子爽利、耿直,闹了别扭、红了脸儿,也是转头儿说过了就好。”
“是呢是呢。”李纨继而道:“算算妹妹要到明年腊月方才除服?可与俭哥儿商议何时请旨了?”
黛玉便道:“总要及笄才好说旁的。”
李纨思量着道:“要我说,也不必拘于及笄与否。林盐司什么心思,俭哥儿也与我说了。待妹妹除了服,不妨先请了旨意,俭哥儿那般挂心,何时圆房还不是妹妹说了算?”
黛玉顿时羞不可抑、连耳根子都红了,忙道:“大姐姐,再这般说我可接不下去了。”
李纨便笑道:“阴阳调和,左右妹妹总要经历这一遭的。”顿了顿,盘算道:“这般算来,妹妹总要十五年方才能过门,云丫头又小一岁,说不得还要迟上一年。哎”
眼见李纨叹息,黛玉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纨苦笑道:“妹妹也知,我这弟弟在京中两房就只剩下他一根独苗。母亲前番来京师,也是想着开枝散叶,这才张罗着为其求亲。只是妹妹与云丫头都这般年岁,子嗣一事说不得还要等上几年。
俭哥儿又是个不肯消停的。前番去青海,我与母亲便提心吊胆,好在菩萨保佑,总归是平安回返。可若有下回”
“大姐姐的意思是?”
李纨便求肯道:“俭哥儿府上那秋芳年岁也不小了,当姐姐的求妹妹一事,可否可否让秋芳诞下子嗣啊?”
黛玉便红着脸儿道:“这般事,俭四哥自己拿主意就是”
李纨笑道:“若不得你准许,他哪里肯要子嗣?”
是了,那傅秋芳过门数年,一直不见动静。原是俭四哥不想惹得自己不快。黛玉心下熨帖几分,随即便道:“大姐姐不妨回头儿与俭四哥说了,就说我并不在意这等事儿。”
李纨顿时大喜过望,扯了黛玉的手儿笑道:“好,好,有妹妹这句话就好。妹妹放心,俭哥儿断不会犯下宠妾灭妻之事。若果然冷落了妹妹,我头一个就不答应!”
黛玉愈发羞赧,只别过头去,声如蚊蝇道:“俭四哥不会的。”
李纨观量黛玉神色,见其果然不甚在意,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她这边厢说通了黛玉,就看那边厢王熙凤能不能说通湘云了。
“哈?”
湘云眨了眨眼,眸中懵懂褪去,面上转眼红云漫步。
王熙凤咯咯笑道:“都下过小聘了,怎么这会子还羞上了?”
“我我我——”湘云脑子发懵,这会子话都说不利索了,半晌才道:“我又不管这些。总不能来日叫我来带孩子吧?”
王熙凤就道:“就算不带在身边儿,来日那孩儿也要喊你一声母亲呢。”
“母亲?”湘云心下愈发古怪。
去岁还不曾想过这些,今年定了亲事不说,转眼就要当娘亲了?
“探春与环哥儿不就是?”顿了顿,王熙凤劝说道:“俭兄弟孤苦伶仃的,其伯父、伯母又远在金陵,也不知为此催问多少回了。大嫂子实在耐不住,又不知如何开口,这才寻了我来问云妹妹。”
“我,我都行。”
王熙凤就道:“云丫头性子爽利,不是个小气的。我想着你也不会反对。如此,我这就去寻大嫂子回话儿?”
“嗯。”湘云闷着头点了点小脑袋。
王熙凤禁不住揉了揉湘云脑袋:“这丫头,再过二三年也要为人妻、为人母了呢。”
说罢,王熙凤起身,也不用湘云相送,径直领了丫鬟去了。湘云便蹙眉烦恼着待在怡红院书房里,双手撑着下巴,透过纱幕看向窗外,只觉得方才一切都虚无缥缈。
成婚、生子,本道这些离自己极远,不想如今便要思量这些了。
过了一会子,翠缕笑着进来道:“大姑娘,琴姑娘打发人来借那自行车了,姑娘可要一并去耍顽?”
湘云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你把自行车送去吧,我就不去了。”
翠缕观量其神色纳罕不已,凑过来探手抚额,却被湘云闪过。翠缕便道:“古怪,姑娘又不曾生病可是方才二奶奶说过什么?”
湘云点点头,又赶忙摇了摇头,转而道:“翠缕,你说来日我若成了婚,还能如现在这般自在吗?”
恰此时映雪进来,听得此言便笑道:“若说旁人我还不知,可瞧瞧俭四爷两回给姑娘送了什么来。我估摸着啊,来日姑娘过了门儿,只怕想要月亮,俭四爷都不敢摘了星星回来呢。”
翠缕笑将起来,湘云思量半晌,好似果然如此?于是也笑了起来,于是心下的烦恼抛诸脑后,起身道:“走走走,我去教宝琴如何骑车!”
主仆三人推车出得怡红院,方才转过假山,就见探春与翠墨一对儿主仆停步假山后的石桥上,探春抹着眼泪,翠墨正劝说着。
湘云最好打抱不平,见得如此,又怎会袖手旁观?将自行车丢给映雪,湘云快步而去,到得近前便问道:“三姐姐怎地在这儿哭鼻子?”
探春只是摇头不语,翠墨便蹙眉道:“还能为何?又是因着姨娘!”
翠墨忿忿不平道来,却是贾环昨儿与丫鬟耍钱,又输了一串钱。今儿一早说漏了嘴,只推说丫鬟们耍赖哄他银钱,赶巧探春来看赵姨娘,赵姨娘便逼着探春去帮贾环将那一串钱讨回来。
探春是要脸面的,哪里肯?推脱不过,到底自己掏了一串钱补给贾环。可即便这般也不得好,很是被赵姨娘尖酸刻薄了一番,又提及上回探春给宝玉纳鞋,却不曾给贾环做过鞋子之事。
探春气恼不已,与赵姨娘吵嚷了几句,待进得大观园里,越想越委屈,忍不住便哭将出来。
湘云原本义愤填膺,可听完缘由,顿时叹息一声不知如何是好了。再如何,那赵姨娘也是贾政的妾室,从探春这儿论也算半个长辈。且人家母女之间的龃龉,她又怎好掺和?
因是只能凑过来劝说探春两句,心下暗忖,摊上赵姨娘这般的母亲,还不如没有母亲呢。
正待此时,遥遥便见宝姐姐快步转过沁芳亭,朝着薛姨妈小院快步而来。
宝钗见得湘云劝慰着探春,虽心下急切却也停步来问:“三丫头这是怎么了?”
湘云便道:“还不是因着那赵姨娘?”当下长话短说,将那赵姨娘的不是说了一通。
宝钗听罢,蹙眉道:“的确有些过了,三妹妹何不与太太说说?”
探春闷着头没言语,宝钗便劝说道:“你到底年岁还小,总不能一直憋在心里。”
探春哪里敢与王夫人说?若说了,转头王夫人教训过赵姨娘,赵姨娘回头儿又来寻她不是,如此往复,岂不是恶性循环了?
宝姐姐叹息一声:“罢了,总归是母女之间的龃龉,云丫头你先劝着,母亲寻我有急事,待回头我再与你们说。”
湘云点点头:“宝姐姐快去吧。”
宝钗颔首,随即起身快步到得大观园正门,那东侧便是连通薛姨妈院儿的角门。宝钗领着莺儿入得内中,遥遥便听得薛姨妈惊道:“蝌哥儿,到底怎么回事儿?梅家为何退了婚?”
宝钗紧忙快步入内,便见从弟薛蝌蹙眉坐在下首,母亲薛姨妈面上满是忧虑。
与薛蝌彼此见过礼,宝钗便陪坐一旁,就听薛蝌说道:“还能如何?如今家道中落,梅家本就存了瞧不上的心思。侄儿前回登门,那梅家便不冷不热,一句也不曾提及婚约之事。”
薛姨妈纳罕道:“你可曾与梅翰林说过,宝琴如今被姨娘收做了干女儿?”
薛蝌苦笑拱手道:“伯母,侄儿不提此事还好,提了此事,反倒被梅家人痛骂了一番。”
“啊?”
一旁的薛蟠拍案而起:“姓梅的欺人太甚!真当我薛家是好欺负的?”
薛姨妈呵斥道:“你给我坐下!”
宝钗赶忙拦住:“哥哥不急着恼,总要问明了缘由才好说话。”
劝住薛蟠,宝钗看向薛蝌道:“蝌兄弟,那梅家人如何说的?”
薛蝌苦着脸道:“也不知梅家人是从何处扫听的,得知姨娘收了宝琴做干女儿,老太太又恩宠有加,留在房中照看,梅家人便说说”
薛姨妈道:“说什么啊?”
“说亲戚情分哪儿会如此?只怕此举是在养童养媳。”
“啊?”
薛蝌咬牙道:“又说贾家门风败坏,宁国一脉只门口的俩石狮子是干净的,荣国府也不遑多让。那宝玉见天混迹脂粉堆里,又颇好男风,再是青白的女儿家进了来,只怕也脏了。”
“这——”薛姨妈听得瞠目结舌,纳罕道:“那梅翰林就不怕得罪荣国府不成?”
宝钗总比薛姨妈有些见识,知晓今时不同往日,且贾家能为都在军中,那梅翰林可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贾家再如何能为,又岂能管得着人家?
因是便道:“梅翰林清流出身,风骨傲一些也是有的。”
薛姨妈还不曾缓过来,只道:“那宝琴的婚事就吹了?”
薛蝌恼道:“梅翰林当着侄儿的面儿撕了婚书,还说那聘礼不用归还真真儿是欺人太甚!”
薛蟠听得又恼了,错非薛姨妈管束着,只怕就要领着人打上门去;宝姐姐心下暗自思量,如今贾家势颓,不想名声竟然也臭了?许是那梅翰林一早得知薛家丢了皇商底子就存了悔婚的心思,加之宝兄弟又闹出这般名声来,梅翰林借题发挥也是有的。
薛姨妈这会子心下纠结,错非贾家强留,薛蝌与宝琴本要另寻住处。如今倒好,被贾家宝玉名声拖累,好好儿的婚事告吹。这该如何言说?
当下薛姨妈只能痛骂了梅翰林几句,转而安抚道:“蝌哥儿也莫急,左右宝琴年岁还小,来日我让姨娘帮着寻一份好姻缘就是了。”
薛蝌垂头丧气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说罢起身,拱手道:“侄儿心中烦闷,就先行告退了。”
“哎,去吧。”
打发了薛蟠送走薛蝌,堂中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尽皆无语。
宝琴婚事本就与她们无干,成与不成的也不在乎,唯独事涉荣国府,尤其是牵扯到宝玉的名声这让薛姨妈如何与王夫人说?
好心好意收了干女儿,偏生被梅翰林厌嫌了。王夫人便是知晓了,只怕除了生闷气也无可奈何。
静谧半晌,宝钗忽而抬眼道:“妈妈还是要与姨娘说说,我想着外头必是有人坏了宝兄弟名声。可常言道‘空穴来风、事出有因’,宝兄弟若自己检点,又怎会坏了名声?
妈妈正好借机劝说姨娘,总要严加管束了宝兄弟才是。”
薛姨妈默然颔首,叹息道:“宝玉名声怎会这般坏了?”
不提母女二人如何计较,却说薛蝌被薛蟠送出角门,与呆霸王言语几声,薛蝌便闷头而去。
出得荣国府,走了一段便有老仆寻来。
薛蝌朝着老仆吩咐道:“做戏做全套,撒下银钱,尽快将此事传扬出去。”
老仆躬身应了,又犹豫道:“二爷,若传扬出去,姑娘的名声可就坏了。”
薛蝌木着脸道:“你知道什么?妹妹名声不坏,我又怎好谋大事?”
老仆赶忙应下,随即快步而去。
薛蝌停步路边,思量了半晌,方才长出了口气。
他今儿一早去到梅家,主动提及王夫人收了宝琴做干女儿,又说贾母对宝琴宠爱有加,随即提及婚约,只道若不赶早,只怕便会被荣国府截胡了婚事。
那梅翰林虽感念薛蝌之父当日资助之恩,可中了进士后也对薛家暗自鄙夷。薛蝌来寻,梅翰林本待捏着鼻子认了这门婚事,谁知薛蝌竟抬出荣国府来压他。
梅翰林清流出身,这些年能为不见涨,可脾气却翻着翻的往上涨!闻言顿时大怒,与薛蝌计较起来。
一个心下鄙夷,一个存心退婚,二者当即大吵一架。梅翰林气急,当场撕了婚书,将薛蝌赶了出来。
这第一步办妥,接下来便是第二步——将此事颠倒黑白传扬出去。如此,梅翰林再如何分说,也是撕婚书在先;妹妹宝琴名声有损,却是受了荣国府拖累,其情可悯。
到时候正好顺势接了妹妹出荣国府,转头儿再送去竟陵伯府
薛蝌又思忖一番,眼见并无疏漏,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心下暗忖,就是不知此番送妹妹去李伯爷身边儿是福是祸了。
不过既要攀附,总要先交了投名状再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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