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怕还是不怕,关皮皮生活在一群狐狸中间。这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最最荒谬的是,在她认识的人当中,在这么大的一个城市,她是唯一的一个生活在两界中的人。在人界,她是再卑微不过的花贩子。在狐界,本来她是贺兰觽的女人,现在才明白,她不过是个向祭司大人提供精气的奴隶。
在人类,她不被理解;在狐族,她是异类。想到这里,皮皮的心底一片悲哀。她望着窗外阴霾四布的天空,自怜自叹、自怨自艾地进入了梦乡。
没睡多久,檐顶的瓦块突然“咔嚓”一响。
皮皮顿时惊醒。
闲庭街靠近山间,庭院中常有小动物出现。每到春季,常可听见屋顶上□□的野猫。但那“咔嚓”一响,却明显是瓦片断裂,乃是沉重的足步所至。
问题是,“咔嚓”了两下之后,声音又消失了,仿佛走在房顶上的人正好停在了她们的上方。
“贺兰,醒醒。”黑暗中,皮皮推了推贺兰觽,“房顶有人。”
“嗯,”贺兰觽说,“在对面的屋顶上。”
“不对,是在我们的屋顶上。”
“对我们有威胁的那个在对面的屋顶上。”他更正了一下。
“来的……不止一个?”
还有谁会来找她们?虎头帮吗?可是,皮皮觉得这完全不像是虎头帮的作风。一来支票已交,说好明天办手续,犯不着多此一举。二来,就算有此一举,他们有枪,用不着跑到房顶上打架。在皮皮的记忆中,穿林渡水、飞檐走壁、上百个来回的格斗那是冷冰器时代的事情。
那么,来者又会是谁呢?
透过半挑的窗帘,可见中庭的走廊里挂着一溜灯笼,装着最低瓦数的节能灯泡,浅浅微光如夜雾中的一排海上浮标。曲折的庭院四处都是阴影,皮皮起了疑,顿觉风声鹤唳,所有的犄角旮旯都藏着人,四方的围墙仿佛进了千军万马。
悄悄探出头去观察了半天,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动静,便是青灰色的屋顶,也只有几丛茅草迎风摇曳。
便在这时,明月钻出云间,天际蓦然一亮,对面屋檐上忽然多出了一个人。穿着黑色风衣、斜背着一个大包、手中拿着根洞箫般长短的黑管。虽然看不太清楚,从轮廓上可判断那是个漂亮的青年,中等个头,象牙般奶白皎洁的肌肤,很年轻,似乎还不到二十岁。那人向对面的同党做了一个手势。足尖轻飘飘地一点,身形忽纵,隐于槐阴之下。
片时间,庭院复归宁静,月华如水,山色空濛,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脑中的幻象。
皮皮正待说话,忽听“砰”地一声,房门大开,一团白影直冲了出去。恍惚间只见衣袂飘飘如仙人临世。定睛看去,却是穿着睡衣的金鸐,一头乱发如群蛇乱舞。大约起得仓促,也没来得及穿鞋,凌空一纵,赤足踏过庭中的假山,倏忽间已到了对面的屋顶。
皮皮的心开始紧张。无论是敌是友,金鸐的准备都太不充足。他没带任何兵器,全身上下,除上真丝睡衣和一条短裤,一无所有。
见他飘然而至,穿风衣的青年轻轻一跃,从槐间跳了出来。
“金兄,”他的声音很清澈,“别来无恙?”
“大人夜半光临,”金鸐垂首,“有何见教?”
“奉青桑之命查问千花的下落。”那人打量着他,“有人在祭司大人的隐修之处见过你,特来相问。”
“怎么可能?”金鸐抱臂而笑,“荒野草民,岂可驻足北关?”
“可愿意与我同回北关面见青桑?”
“沙澜族与蓄龙圃的恩怨,你想必了解,女巫大人一向讨厌我。”
“也没那么讨厌,至少她还留了你一条性命,不是吗?”
“留我的命,不过是为了羞辱我。”
“桑中的朝会,千花错过两期,在以往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算是祭司大人的意思,也不是借口。”
“既然是祭司的意思,现在的年号也不再是‘真永’而是‘淳远’——改了朝换了代——有什么不可以?”
“祭司闭关,帝位虚空,按狐律由青桑摄政。千花召而不至,便是藐视之罪。”
“我同意,关鹖。”金鸐笑了笑,“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说过了,我没见过千花,也没去过北关。”
“请叫我祭司大人。”那人严肃地更正。
“好吧,祭司大人。”金鸐的嘴边浮出一丝嘲讽。
“跟你客套了半天都不领情,那我就直说了:我们怀疑你杀了千花。”
“证据是——”
“如果我杀了你,你身上蹦出了两颗元珠,这就是证据。”
大约觉得这句话很荒谬,金鸐笑了起来。
“如果只有一颗元珠呢?你岂非枉杀一命?”他说。
见金鸐态度轻慢,关鹖的脸也板得很硬,傲然说道:“沙澜贱族命如草介,杀不杀你,都谈不上一个‘枉’字。跟我回去或者受死——你自己选择。”
“沙澜族的人,什么时候选择过听话,或者受死?”金鸐冷笑,“你混得这个职位不过是靠拍青桑的马屁。你有几年修行,能收得了我?”
关鹖抽出腰间的黑管,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我有这个,你有什么?”
金鸐扫了一眼他手中之物,不为所动:“峻锾铜管?青桑真是喜欢你——连这个都舍得送给你。”
“怎么样?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来不及,”金鸐说,“既然她给了你峻锾铜管,想必也给你了几颗玛瑙——”
“你肯定不想我拿出来,”关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口袋,“我呢,也不怎么舍得用在你身上……”
“你来得正好。”
“什么正好?”
“这两样东西正好我也想要。”金鸐右手一扬,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们去林间说话,留此地一个清静,如何?”
“好。”
一白一黑的两个人影向前一纵,倏然而逝。
皮皮趴在窗边听得很专心,一个字也没漏下,因为出现了太多的生单词,还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最讨厌的女人千花出了事,或失踪或死亡,总之不在贺兰的身边。皮皮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随手拍了拍贺兰,不料拍了个空。一回头,贺兰觽不知何时已穿戴整齐,正在弯腰系鞋带。
“我出去看一下,你先睡吧。”他说。
她连忙问道:“关鹖是谁?你们会不会有危险?”
“狐族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他拍了拍她的脸,“好好睡,我去去就来。”
“小心,他们不止一个人。”
“我知道。”
“带上这个。”她从枕下掏出镜子,扔给他。
他将镜子塞进荷包,忽然笑了:“万一我用错了,照着自己了,那可怎么办。”
“那还是给我吧。”皮皮一听就急了,“这可错不得。只能照别人,不能照自己,一个反光也不行。要不这样,你去叫金鸐回来。你们藏好,我这里有剩余的龙膏,我去见那个人,火柴一划,他立即报销。多省事多方便啊!”
“哎呀,皮皮,你这大女子英雄主义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贺兰觽挖苦开了,“从什么时候起,我们需要你的保护了?若是你去,还没来得及划开火柴,已经被人抓去吃掉了!”
“人家只是想帮你嘛,用得着这么损人吗?”
“你跟我们在一起,就是四个字。”
“哪四个字?”
“负担、麻烦。”
贺兰离去,皮皮在床间辗转反侧,猜想这一行人去了哪里。竖起耳朵也听不出什么动静,与困意搏斗了一个小时,贺兰仍未回家。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新鲜事,又有太多的担心受怕,皮皮身心皆疲惫,终于进入梦乡。
不知是一夜未归,还是清晨早起,皮皮在啁啾的鸟鸣中独自醒来,并没有看见贺兰觽。她去浴室洗了个澡,到厨房喝了杯酸奶,发现蒸笼是热的,揭开蒸屉,里面是她喜欢的酱肉小包,皮皮一口气吃了四个。放下碗去中庭转了一圈,没找着一个人影,想着今早还要和那群虎头帮的人交接,这种事儿,贺兰觽不在身边可没安全感。正忖度间,不经意瞄了一眼手中的戒指,不知何时已变作粉红。皮皮霍然转身,发现金鸐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正默默地打量着她。
狐仙们神出鬼没的范儿,皮皮已习以为常,便远远地向他招呼:“早!金鸐!吃早饭了吗?”
金鸐摇了摇头。
“我给你做去。”皮皮一阵小跑奔进厨房,拉开冰柜,里面放着一块块冰冻的牛肉。翻来翻去没找到昨天买的鸡肝,皮皮不信,以为贺兰觽挪动了位置,又从上到下地翻了一次。眼见戒指上的那滴粉红越来越深,已接近血的颜色,想起贺兰昨夜的叮嘱,预备夺路而逃,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
“咣当”一响,皮皮扣住冰柜,情急中从刀架上抽出一把菜刀,握在手中。
也活该她倒霉。那枚“照妖镜”平日都是随身携带的,昨夜偏偏给了贺兰。真真是除了逃跑别无他路了。越这么想,腿却越发不争气地发了起抖来。正在此时,门前光线一暗,金鸐已踱进了厨房。他没有完全进来,就是站在门边,高高的个子,正好将去路挡住。
“你在找什么?”金鸐问道。
“昨天给你们买了一些吃的,放……放在这冰柜里了。”皮皮将菜刀往身后一藏,脸色苍白地说,“现在找不着了。”
“嗯,”他走进屋来,一步一步地走向她,“那是谁偷吃了呢?”
皮皮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身子便顶住了冰柜。慌张中她猛然抽出菜刀,大喝一声:“别过来!”
金鸐身形一顿,低眉冷笑。手指了指冰箱:“别紧张,开个玩笑而已。东西在保鲜柜里呢。——冻得硬邦邦的怎么能吃?自然是需要先解冻的。”
皮皮警惕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手中的戒指上,脸上浮出奇怪的表情:“这是贺兰给你的?”
“是,”皮皮说,“你认识它?”
他点点头:“它曾经属于我的一个冰奴,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我给她做了这枚戒指。”
也不能说这人没有一点感情啊,皮皮心想。神色渐缓:“那她……没跟你一起来?”
“她死了。”
皮皮手一抖,菜刀掉到地上,幸亏她跳得快,不然正中脚尖:“死了?……是你杀的?”
这不是一件容易承认的事,他沉默了一下,点头。
皮皮怔怔地看着指上鲜红欲滴的宝石。
“该吃早饭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正欲转身想拉开冰箱,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双眸长久地凝视着她,手指略过她的脸庞,气息吹到她的脸上。
皮皮受到了诱惑,不禁微微地喘息。
“她是情愿的。”他说。
“不是的!没人情愿白白送死!”
“九百年前的你就是这样。”
“我不是!现在我不是!”
“冰奴都这样,”他看着她,目中含着迷惑,“这是冰奴的本性,你不必这么激动。”
“这么说,贺兰的母亲也是冰奴?”
“对。”
“别碰我,”皮皮紧张得快要崩溃了,“如果你伤害了我,贺兰不会放过你的。”
手指划过她的鼻尖,将冰箱的门拉开,从里面端出一个水晶的碟子:“我从来不吃冰冷的食物,一定要提前三小时解冻。下回不要让我帮你做,记住了吗?”
皮皮一下子来气了:“哎!你这什么意思啊?提前解冻——这是我的事吗?”
“当然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
“你的身份是奴隶。”
他坐下来,款款地举起了刀叉。
皮皮气乎乎地坐到他的对面:“说说看,在你们狐族,冰奴都主要做些啥?”
“看过宫庭剧吗?里面的奴婢对主人做些什么,你就做些什么呗。无非是伺候主人的起居。”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是奴隶,也不是你的奴隶呀,”皮皮语重心长地说,“你不可以使唤我。住在我这儿,养成这种习惯,不好。”
与贺兰觽一样,金鸐吃相优雅。皮皮尽量强迫自己将水晶碟内的鸡肝想象成生鱼片。看着他端坐在胡桃木长桌上,用刀叉气度非凡地切割着盘中的食物,时而佐以红酒,时而以餐巾拭嘴,皮皮有一种正在看电影的感觉。
“我使唤你,你又不是没有好处。”他说。
“我……我有什么好处?”
“你也可以使唤我呀,”他抿了一口酒,“比如将来你想让我帮你杀个人什么的,我一定会帮忙的。”
“谢了,这是法制社会,我才不会让你干这些呢。”
“话可不要说得太早喔,劳驾递下胡椒。”
“自己拿。”
虽这么说,胡椒瓶就在手边,小小方便何乐不为,皮皮只得拿起来递给他。
“贺兰呢?”她问。
“去修炼了,在街心花园。”
皮皮低头看手中的戒指,已恢复成了浅蓝色。咚咚的心跳这才平静下来。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我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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