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过了三分钟,皮皮才从疯狂与惊恐中彻底清醒。见她满头满脸是血,看上去就是个血人,小菊急道:“你伤得重吗?”
皮皮摇头:“不重。你呢?”
小菊的右胸着了黑熊一掌,有块巴掌大的乌黑。脸上、胳膊上都是血痕,因穿着质料结实的牛仔布夹克,伤口不深。伤势最严重的是家麟,面朝地蜷成一团。头皮掉了一块,肩部血肉模糊,伤痕见骨。黑熊企图把他的身子翻过来咬喉管,被他用双臂死死地护住,所以没有致命的内伤。皮皮和小菊手忙脚乱地帮他清理伤口,家麟痛得牙关紧咬、神智不清、根本无法说话。
“看这里——”小菊指着家麟背上的一个齿痕,指头大小的血洞,鲜血不断涌出来,“这血必须止住。”说罢撕下自己的一片棉布内衣,揉成一团堵住伤口。那棉布吸水性极强,很快就湿透了,血仍然不断地渗出来。
皮皮不禁蹙眉:“从这里走回去大概还要三个小时。”
“带着家麟,至少六个小时。”小菊道。
皮皮的心沉了沉。家麟流血不止,恐怕走不了多远。就算一路顺利回到营地,天也黑了,五鹿原的命肯定完了。于是低头思索片刻,道:“要不你先走,把熊的肝脏交给贺兰,再让他过来接我。我留在这里照顾家麟,他要能走我就带着他慢慢走回去?”
小菊看着家麟,半天没有回答。兵分两路固然好,但也增加了风险。
“我不能离开你们,”小菊道,“这一地的血腥很快就会引来别的动物。你怎么知道附近只有一只熊?万一又来一只呢?”
“可是,天黑前赶不到的话,五鹿原……”
“事到如今不能两全,家麟和五鹿你只能选一个,我选家麟,你呢?”
家麟,当然是家麟。皮皮沉重地喘了两口气,点点头:“好吧。先看看周围有什么草药可以止血。”
小菊低头四顾:“我记得三七和仙鹤草可以止血。”
“别找了。这两样都是亚热带植物,这里不会有。”皮皮看着面前的一棵棵大树,一个念头闪过来,“松脂也可以。”
一位猎人曾经说过,在野外生活,松脂有诸多用途,作为“植物创可贴”,它能粘住伤口迅速止血;作为“防水涂料”可以抹在鞋上、衣裤上防湿;作为“燃料”可以点火照明。
皮皮和小菊找了一圈,才从两棵折裂的松树上搜集到数滴半凝固的黄色松脂,当下捏成一小团堵在家麟的伤口上。松脂粘性甚强,血神奇般地止住了。正在这时,小菊忽向皮皮呶了呶嘴,指了指她背后的黑熊。不知何时,尸体上已多了两只正在啄食的乌鸦,皮皮急忙挥手将它们赶走。抬首看天,更多的乌鸦在空中盘旋。肉食动物都有灵敏的嗅觉,这血腥之气两三里之外都能闻到。皮皮深知此地不能久留,轻声问道:“家麟,你能走吗?”
家麟点点头,在小菊的扶持下咬牙站起来。皮皮抽出猎刀,揣摩黑熊腹部肝脏的位置,正要动手,忽听林中树叶乱响,走出七八个穿着兽皮背心的灰衣大汉,清一色的络腮胡,手执各色兵器,为首的却是一位三十来岁的高个女人,丹凤眼、小山眉、高颧骨、方下巴,肤色微黑,手腕和颈间各戴几串五彩的珠子。
女子打量着他们,朗声道:“这是安平地界,我是安平蕙。闯入者,亮明你的身份。”
皮皮微微一怔,想起嘤嘤告诉过她,这一带是安平与修鱼两家的边界,此人双姓安平,想必是狼族的头目。于是双手作揖,大声道:“打扰了,我叫关皮皮,路人借过。”
“既是借过,为何在我地界狩猎?”
“遇到黑熊,不得已而还击。”
皮皮说完这话,顿时想起腰后还别着一排松鼠和一只野兔,这不是当面说谎么,正思忖该如何应对,一个随丛向安平蕙耳语了几句,安平蕙道:“你认识五鹿原?”
在这种时候遇到一群陌生人,且语气中充满敌意,皮皮不想惹事上身。但早上五鹿原被追杀之事动静不小,林中想必还有其他人看见,如果否认就是进一步撒谎,反而会触怒到安平蕙。皮皮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今天可以见到他?”
皮皮又点点头。
“麻烦转告他一句话。”
“请说。”
“让他三日之内务必带着礼物来安平堡求婚。”
皮皮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隐约记得五鹿原被追杀是因为爱上了修鱼家的三姑娘,难不成这安平蕙是三姑娘的姨妈,想帮她一把?
“请问……”皮皮没听明白,“向谁求婚?”
“我,”女子坦然道,“安平蕙。告诉他,我看上他了。”
ok,ok,ok。皮皮心里道,这里有位安平家的大龄剩女,看上了五鹿家长着翅膀的大灰狼。皮皮不了解狼族的婚俗,但修鱼家势力雄厚,安平蕙恐怕惹不起,三姑娘更不能答应。出于好意,应该提醒她一下。
“那个……嗯……”皮皮小心翼翼地说,“您是不是误会了?”
“误会了什么?”
“听说……五鹿原喜欢的……是修鱼家的三姑娘。”
那几名随从互相看了看,均一脸诧异,好像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安平蕙的表情却连半点变化也没有:“请你告诉他,不管喜欢谁,最好娶我,不然我就杀了修鱼家的三姑娘。”
她的嗓音非常独特,低沉而沙哑,有种奇怪的性感。说话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皮皮,目光缓慢而稳定。
皮皮不吭声了。狐族的婚俗已够怪异,但说到谈婚论嫁,女人们也会羞涩。这狼族的女人一旦爱上谁就要霸王硬上弓,而且遇鬼杀鬼遇魔杀摩,可真够彪悍的。
现在不是就讨论文化差异的时候,皮皮只想快点溜,于是连忙点头:“好的好的,我一定把话带到。”
“留下黑熊和这个受伤的男人,你们可以走了。”
安平蕙做了一个手势,两名大汉走到黑熊跟前,挥刀赶走一群啄食的乌鸦,皮皮忽然大喝一声:“等等!——黑熊是你们的,但我要带走它的肝脏,还有这个男人。”
安平蕙走到她面前,在几乎脸贴脸的地方站住,一双寒眸如冬夜的冷星定在她的脸上:“不行。”
尽管一脸杀气,她的嗓音很平静。明明是霸道的要挟,偏偏要以一种礼貌的语气说出来:“这男人你带不走,伤成这样活下来也是累赘,不如给我们充饥。——没要你的肝脏已经很客气了。”
皮皮双眼圆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毫不示弱:“不让我带走,你们什么也吃不着。”
终于,从安平蕙的齿缝中挤出一丝冷哼:“威胁我?不怕我杀了你?”
皮皮感到下巴被一个尖尖的东西顶着,低眼一瞄,是把雪亮的尖刀。
“我,是五鹿原的朋友,”皮皮用尽全力掩饰住自己发狂的心跳,“既然你想嫁给他,杀了我,他会怎么想?”
“你以为我在乎他的想法?”
“……”
“还不快滚?”
皮皮一连退后三步,一抬手,从家麟的口袋中抽出一个小小的布袋:“这个,是剧□□粉,别逼我洒在熊的身上,或者洒在我自己的身上。晚饭时间快到了,有话好好说不行吗?大家各取所需不好吗?何必让所有的人都吃不着?”
“□□?”安平蕙道:“想使诈?”
皮皮抽出一个纸包扔到她手中:“不信你试!”
安平蕙冷笑一声,叫道:“虫子!”
“来啰!”
林间一阵窸窣作响,跑出一个绿衣女孩,小小个头背着三个鼓囊囊的大包,满头大汗,一边跑一边喘气。女孩跑到皮皮跟前,瞪着一双超出比例的大眼睛,忽然愣住。
“嘤嘤?”
“皮皮?”
来者正是嘤嘤,背上沉重的包袱几乎将她压垮了,盘在颈间的麻花辫也散掉了一半。还没等她站稳,一个随从接过安平蕙递来的纸包,用力掰开嘤嘤的嘴,要将剧毒的药粉倒入她的口中。嘤嘤拼命挣扎,无奈随从的手如铁钳般钳住她的下巴,令她动弹不得。
皮皮不禁大吼一声:“住手!”
嘤嘤已经吓傻了,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浑身不停地哆嗦着。
“人命关天,怎么可以拿她试毒?”
“人命?”安平蕙轻蔑地笑了:“她是蚁族,寿命只有四十天。如果是春天生的,都不知道秋天是什么样子。还好意思给自己取个名叫‘嘤嘤’?一个只能活四十天的人,还指望有人记住她?太可笑了。”
皮皮冷冷地看着她:“哪怕她只能活一天,也配拥有一个名字。在你眼里,她也许一钱不值,在父母心中,她就是个宝贝。”
“既然你那么心疼她,那就让她尝尝你的药粉呗。如果真的中毒也算是心甘情愿、死得其所。”
皮皮二话不说,抽出猎刀向安平蕙砍去!被她一个闪身躲过。安平蕙抽出腰后铁剑摆了一个简单的招式。随从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也不参战,只是抱臂观望。皮皮知道狐族的部落发生冲突,一般是头领之间首先单挑。狼族的规矩大约也是如此。当下将心一横,只得拼了。两个女生厮杀开来,没过两招,皮皮就被安平蕙狠狠地踹了一脚,一头跌到地上。咬牙爬起来还没站直,又被安平蕙迎面一脚踹到脑门。
皮皮只觉头顶金星乱冒,耳朵嗡嗡作响,“哗”地一下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冥冥之中皮皮感到有人用力地摇晃着自己,她勉强睁开眼,看见两张熟悉的脸。
“青阳?……关鹖?”
她发现自己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并没有挪动位置。那只黑熊已经切割殆尽,只剩下一个骨架,上面趴着一群乌鸦。小菊不见了,家麟不见了,安平蕙也不知去向。青阳、关鹖一左一右半蹲在地上,一人伸出一掌贴在自己的后腰上。她记得以前生病时,贺兰也是这样给自己疗伤的。
“出了什么事?”青阳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倒在这里?”
“我……我们被……狼族袭击了。”
“哪一家?安平?修鱼?北山?方雷?”
“安平蕙。”
“见鬼,皮皮你真会挑对手!”青阳叹道,“她刚死了老公和儿子,这种时候的母狼谁也惹不起。”
“她劫持了我的朋友!”
“说吧,需要我们怎么帮你?”
皮皮呆呆地看着青阳,脑子又开始乱了:面前的两个人都跟贺兰觿打过架,被贺兰视作仇敌。但他们现在对自己又这么好、这么友善?是真是假?应该相信谁?
当务之急是救人。不论谁愿意提供帮助,她都要抓住机会。皮皮于是道:“我的朋友一个叫辛小菊、一个叫陶家麟、还有一个……是蚁族,叫嘤嘤。你能帮我把他们找回来吗?”
“安平蕙刚走不久,应该离这里不远。”青阳看了看四周。
“从气味上看,去了北边。”关鹖道。说完这话,他忽然拔地而起,一掠十米,在树间几个轻纵,迅速消失在了林中。
皮皮看着青阳,轻轻地道:“你不和他一起去?”
“对付安平蕙,他一个人够了。”青阳将她扶起来,坐到一棵大树旁,递给她一个牛皮水囊,“喝点水?”
皮皮对着水囊猛灌了几口水,擦了擦嘴:“谢谢。”
她感到一股热气在胸间游走,这才意识到青阳的右掌一直抵在自己的后腰,真气正源源不断地注入体内。毕竟是个陌生男人,皮皮有些不自在,青阳立即意识到了,将手抽回来,安静地看着她:“你可能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凭着我给你的元气,应当可以走回营地。”
“谢谢你。”
“到了营地,贺兰觿会帮你继续治疗。”
那可不一定,皮皮心里道。
“森林这么大,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皮皮问道。
“你身上有我的魅珠。”
皮皮苦笑一声,好吧,你在我身上安装了无线跟踪器,gps全球定位……
“那天……在地铁隧道里,你跟贺兰……你们俩……”皮皮一直想知道这场架谁打赢了。
“我输了。”青阳坦然地道,“不是因为打不过他,我有机会,但我不忍心下杀手。我中了他一掌,他想乘胜追击,要不是隧道突然坍塌,我已经死在那里。”
“他……这么忍心?”
青阳点点头:“所以他肯定不是贺兰觿。”
皮皮怔了怔,一切疑问又回到了原点:“为什么?”
“真正的贺兰觿不会伤害我,更别说想杀掉我。”青阳看着皮皮的眼睛,认真地道,“真正的贺兰觿也绝对不会伤害你。就算他失忆、他精神错乱——皮皮——你和我,不仅存在于他最深的记忆中,也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之下,就算这两处都没着落,我们也会存在于他的身体、他的肌肉之中。就算他不记得我们,闻到你我的气味也不会伤害我们。”
皮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许这只是你我的一厢情愿。”
“相信我,他不是贺兰。”
“他是贺兰。他跟贺兰一模一样。”皮皮用力地点头,企图说服青阳,说服自己,“从里到外,每一寸肌肤,都完全一样。他甚至愿意让我检查他的dna。”
“如果我有一种办法试出他是不是真的贺兰,你愿意试一试吗?”
皮皮的心砰砰乱跳:“什么办法?”
青阳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玉瓶,从里面倒出几粒绿豆大小的白色药丸:“这东西叫‘愁怅’。类似于你们人类的致幻剂。非常珍贵。”
“你让我下毒?”皮皮瞪了他一眼,“我看上去就这么傻?”
“无毒无害,我现在就试给你看。”他拾起一颗放到自己口中咽下,“它会让贺兰觿暂时失去理智,最短三十秒,最多三分钟,他会在你的引导下……说一些真话。”
“……”
“他的身体会立即产生抗体,所以你只能试一次。”
皮皮道:“我怎么知道他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你只用问他一个问题。”
“……”
“他的老家在哪里。”
贺兰觿的老家在北极,皮皮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
“如果他是贺兰觿,他会说他的老家在北极。”青阳道,“如果不是,他会说他的老家在东海。”
皮皮心中猛然一震:“所以你已有了嫌疑犯?如果他不是贺兰觿,最可能是谁?”
“我不知道。”青阳摇摇头:“这是青桑告诉我的。”
“青桑比你知道得还多?”
青阳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皮皮,你不了解青桑在狐族中的地位。”
“我只知道她是一位女巫。”
“除了狐帝,关于狐族的起源,这世上没有人比青桑知道得更多。”青阳将玉瓶塞到她的手中,“所有的狐在修炼成人形之前,必须要来蓄龙圃面见青桑,在催眠中施行法术。换句话说,进去的是只狐,出来的是个人。这最关键的一步是怎么变化的,只青桑一个人知道。”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青桑,这世上就只有狐狸,没有狐族?”
“不错。”青阳道,“当然狐帝也能做这件事——据他说太麻烦——就全部交给了青桑。现在狐帝去世了,去世前跟儿子闹翻了,贺兰觿又被打回原形了……这件事就连贺兰觿自己也插不上手了。”
不知为什么,皮皮忽然想起了女娲的传说。蓄龙圃中一定有个做坊,在那里,也不知是什么工续,青桑把一只只狐加工成人……
青阳忽然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子不规则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想睡了。
“青阳?”皮皮推了他一下,“青阳?”
难不成这“愁怅”发作了?
“什么事?”青阳恍恍惚惚地道,“皮皮?”
“你的老家在哪?”
“北极……”
“你是不是贺兰觿最好的朋友?”
“当然是……”
“你认为现在的贺兰觿……是谁?”
“不知道……”
“如果贺兰觿是假冒的,你会怎么做?”
“杀了他。”
最后三个字说得坚定不移,青阳的眼神已经清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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