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在大街上散步的吴全有被一幅电影海报吸引住了,他站在海报前久久没有移动脚步,他不相信地再三看着这幅从未见过的海报,一度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吴全有用手在海报上摸了摸,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电影的名字:“血—战—台—儿—庄?…血—战—台—儿—庄!”
没错,真的没错!吴全有在心里想道,这是说我们的电影,是说我们的电影!
他把目光又一次投向海报,眼眶竟微微发涩,好像被风吹进了沙子。但他的心却又莫名地激动起来,一颗心怦怦直跳。
三十七年里了,在电影的屏幕上,他从未看见过自己!
这一天,终于来了吗?
吴全有迈开脚步,急切地往家里走。一路上,昔日的同事邻居,都跟他打着招呼,可他却听不见看不见,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焦急地催促着他:回家去!回家去!快点吃饭,快点吃饭!
这焦急的念头,让吴全有的举动也变得急迫起来,他的人还没进门,叫唤的声音早已进了屋子:“老太婆,老太婆——”
顾红被这急切地声音吸引了出来,以为家里又出了什么大事。在门沿边,她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怎么啦?”
吴全有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对妻子说道:“煮饭!快煮饭!”
顾红不解地问道:“天还早哪,就煮饭?”
“对,煮饭!吃了饭,看电影去!”
顾红觉得自己的丈夫今天有点疯疯癫癫的。因为吴全有这样的这样的“国民党兵痞”,在**期间是禁止看电影的。所以,二十年来不看电影几乎成了吴全有的习惯。他今天怎么会突发奇想地要去看电影呢?
顾红不安地看着丈夫,带着一点不认识他的疑惑,细心地问道:“今天放什么电影啊?你这么喜欢?”
“台儿庄,血战台儿庄。”
“哦?…”
仅仅是这个电影的名字就让吴全有几乎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他闪着泪花对妻子说道:“也没啥…就是,就是说我们打仗的,说宋林大哥打仗的…打日本鬼子的!”
顾红明白了,她没再多问什么,赶紧一个人做起了晚饭。
这一天的晚饭吃得特别的早,吴全有胡乱地扒拉了几口,就丢下碗筷出了门。他早早地来到了电影院,几乎是第一个买到了电影票。随后,他在影院的门口徘徊了很久,焦急地等着影院开门的那一刻。
离放映还有半小时的时候,影院的大门打开了。吴全有检过票,走进影院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是影院里最好的位置,它处在整个放映厅的正中,无论是观影效果还是音响效果,这个地方无疑都是全院里最好的。
慢慢的,影院里的人多了起来。年轻人或成双或成群,各自聚在一起说笑。孩子们则在剧院里追逐打闹,打发开映前无聊的等待。一些夫妻借着这片刻的空隙,私语着家里的琐事,这些事说上七天七夜也说不完说不清楚,然而这些琐事却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开场的铃声终于响了,剧院里的灯光逐步熄灭,嘈杂的声音消寂下来,荧幕上出现了吴全有期盼已久的画面,一个中肯的声音开始讲述一段虽不久远却鲜被提及的历史。
吴全有静静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军装熟悉的场景,似乎又把他拉回了昔日的战场。炮火、硝烟、呐喊,还有无畏的勇气,这一切都是在真切地描述着他自己。
屏幕上,一个士兵对他的长官说道:“等抗战胜利了,别忘了给咱们立块碑,就行了。”
吴全有低下头去,忍不住泪眼模糊,他想:我们的碑在哪呢?
曲终人散的时候,吴全有孤独地走向大门。
在这天夜里,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昔日的光荣。石牌会战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在地动山摇般的爆炸声中,在密如飞蝗的弹雨里,那些久远的战友又一个个回到了他的身边。硝烟遮盖了他们的容颜,炮火削去了他们的血肉,在激昂的呐喊声中,前赴后继慷慨从容地战死沙场。李喜才、侯德贵、侯信华…多少人的鲜血流淌在壮丽的山河!在那最后的一刻,他们能奉献给国家的仅有生命而已。为了她的尊严,他们向日军发动了最后的冲锋,没有豪言没有畏怯,一句“弟兄们,拼了吧”,就带走了这些不屈者的忠魂!
不,吴全有悔恨地想到,绝不!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一定要第一个冲向敌人,第一个呐喊:“拼了吧!弟兄们!”他要把那天最最伟大的时刻最最无上的光荣留给自己!
吴全有在梦中惊醒了过来,心中一阵阵地抽搐。
他悲伤着,悲痛着,感觉自己这一生中最为灿烂光华的时刻,消失在时间的黑暗里,再也不复重现。
昔日血与火的回忆,犹如一场久远的梦魇。那些鲜活的生命,也早已了无痕迹。在和平的时光中行走的吴全有,被往事被故人所折磨,分不清自己何时在清醒何时在梦中。
一年之后,新城的本地日报刊发了一则消息,上面写着:本市毁于**期间的国军抗战将士公墓,已于昨日重建完毕,并更名为流芳园,欢迎广大市民前来参观。
就在这一瞬间,吴全有似乎在心灵上找到了什么,一种他所期盼的愿望在他的心中燃烧起来。吴全有把报纸反复地看了两遍,顾不得天色已晚,也来不及知会顾红,就一个人坐着公交车赶了过去。
这是一个极为僻静的地方,几乎已经到了城市的边缘。它没有巍峨的建筑,也没有壮观的外表,寂静的斗檐大门上,刻着遒劲刚健的三个大字——流芳园,凸显出与众不同的庄重。
跨入陵园的大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组浮雕,七个在血火中的勇士顶立着国家民族的天空大地。在浮雕前,有一块碑石,上面写着陵园的来历。
吴全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民国三十年九月七日,日军从浏阳、平江出发,突袭新城。驻守此地的国民革命军暂编第六师仓促应战,因强弱悬殊,三百多人惨遭日军杀害,周围百姓亦遭浩劫。幸存乡邻,悲死者为报国而来,丧身于此。故将阵亡将士及遇难群众合葬于古驿道旁,设立“此土忠烈抗战阵亡将士墓”。1986年,新城政协会议提议修复此墓,将公墓所在地辟为市纪念性公园,并更名为“流芳园”。
绕过这座浮雕,穿过松柏拥立的小路,在公墓的侧后,有一座新建的纪念广场。广场的中央,矗立着一块厚重高大的白色花岗岩石碑。这块石碑形如一把长城抗战中的大刀,断折的棱线背后,象征着民族的忠烈为了国家的尊严而付出的浴血抗争。
高大的石碑上,镌刻着九个流金大字——“抗日阵亡烈士纪念碑”。而在石碑的另一面,镌刻着后人的诗句:假如我能再次醒来,祖国啊,召唤我们!
吴全有喃喃地复述着短短的诗句,蓄含已久的热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他踉踉跄跄地走到纪念碑对面的公墓前,对着长眠地下的战友们喊道:“老长官,老兄弟…我来看你们啦!…”
他说完这句话,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只顾着一个人嚎啕大哭。他哭得如此的酣畅淋漓,像要一把哭尽他心中多年的辛酸与委屈。他睁着泪眼反复摸索着石碑上的字迹,那忠烈二字如同一把烈火,烧得他的胸膛激荡沸腾。
真好啊,真好啊,他在心里默默地想到。我们这些人,从今天起都是烈士了。
他孤独地哭着,哭得天崩地裂,哭得月暗风清。他哭那些战死的英灵,哭过往的无情岁月,还哭他自己又成了活着的英雄。
哭过了这一场,吴全有变了一个人。他变得不再爱招理人,变得孤僻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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