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舟上天以后的某个秋日里,老吴头在公园里遇到了许久都不曾碰见的胡忠发。老胡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公园的人工湖畔,看着这潭静静的湖水在风中荡起波澜。懒懒的秋阳投在他的身上,岸边哗哗似歌的梧桐随风而舞,失去了光泽的枯叶从他的头顶飘然而下,盘旋着无声地落入尘土。在远处,新建的过山车发出巨大的轰鸣飞速地奔驰着,传来一阵阵欢快的惊叫声。
老吴头突然就像见到了故人,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挨着胡忠发坐了下来。
老胡说:你来了?
老吴说:来了…好久都没看到你了。
老胡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往后就更见不着了。
老吴说:要出门?
老胡说:出远门…拜见马克思。
吴全有哦了一声,隔了一小会,他吃惊地问道:你病了?
老胡说:结肠癌,晚期。
老吴说:你………你……
老胡说:还好,这病不痛人,比起其他人好多了。
两个人再也不好说什么,默默地并肩坐看着不断奔驰的过山车。
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吴全有十分突兀地对着胡忠发说道:我过去看不起你。
他把头转向老胡,显得如同在忏悔。
老胡又笑了笑:没什么,我都知道…我过去也看不起你。
两个老家伙同时笑了起来,他们互相拍着肩膀,用手指着对方的鼻子,开心地哈哈大笑了很久。
老吴问:你怎么会看不起我?说个理由听听。
老胡说:我嫌你是手下败将,是反动派的代名词。你呢?
老吴说:我嫌你从没上过战场,在后方做了一辈子伙夫,算不得英雄好汉。
老胡说:我知道,你负过伤。
老吴说:我还打过胜仗!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地厮杀过!
老胡说:我知道,你觉得我比不上你。
老吴说:那当然!
老胡说:看来,我们的差别很大。
老吴说:我们现在的差别也很大。我是退休,你是离休!每一个为国家立下过功勋的人,都不该被后人忘记,都应该得到褒奖。
老胡说:老伙计,我不想要离休,也不想要褒奖。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愿意我的战友们能活过来,能让他们看看我们今天的生活!与我同村出来的人,十年中相继牺牲,他们面对危难和生死的时候,没有去比较差别,他们为了理想无私无畏地献出了生命。他们没有说,不要忘了补偿他们,也没有说应该给他们一个待遇。
老吴说:我不比他们,我就跟你比,我就觉得不公平!
老胡说:好吧,老吴头,你为啥当兵呢?
老吴说:还不是为了吃粮,难道你不是?
老胡把脸转向老吴,目光平和而坚定,他认真地说道:不!我们当兵打仗,是为了民主富强的新中国!每一个活着的,死去的,都是为了实现这样的理想。这就是我们的差别!
老吴说:……你觉得…理想实现了吗?
老胡沉默了一会,摇摇头说:……不完美……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隔了一会,老吴摇摇头说:你可以说服我,但你一个人的觉悟无法代表所有的人,也平衡不了我们之间的不公平。
老胡说:让后人去决断吧,我们都会得到应有的公平。
两个人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老胡最终先开口说道:听说,老厂要拆掉了。
老吴说:是,要拆掉了。在那上面建新厂。
老胡说:你说,后来的人还会记得我们的奋斗的吗?
老吴摇摇头,说:不会,他们既不能理解我们,也不想了解我们。我和虎子说起当年讨饭的事情,他说我太没本事了,说有本事的人是不会要饭的。还说,我当初要是学点手艺,哪会落到要饭的地步?我过的日子,他不懂…如果,一切都可以按现在的逻辑去想问题,哪里会有革命?
老胡说:我外孙对我说,要是他这辈子还要受穷,那只能说我们这些老家伙一事无成。
两个老人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老胡说:我们老了,时代不同了。
老吴说:太老了,老得都糊涂了。
老胡说:怎么说?
老吴说:杨启那会闹着要扩建的时候,我想哪需要这么多电厂?这不到一两年的功夫,电荒就来了,而且缺电的面积大得吓人。我现在觉得,我真是落伍了。
老胡说:是啊,电厂越建越大,用电缺口反倒更大。
老吴说:也不单是这件事,电子对撞机对我也是一个冲击。
老胡说:哟,你还关心这事?
老吴说:是啊,我当初觉得搞那玩意,还不如全国人民每个人发个鸡蛋。
老胡说:……我也是那么想的。
两个老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老吴说:人老了,说的话也没有道理了。
老胡说:保守了。
老吴说:你外孙读书读得怎么样?
老胡说:我不知道,大概还凑合吧?你家虎子呢?
老吴说:我家虎子成绩倒还马马虎虎,就是……
老胡说:就是什么?
老吴说:我总觉得他读多了书,读得连点血性也没了,遇上个事懦弱得很。
老胡说:我家的也一样。那天我说他,你这性子要是往后打起仗来,可怎么得了?
老吴说:你外孙怎么说?
老胡说:他挺奇怪的,对我说,外公你没搞错吧?现在还有敌人能侵略我们?
老吴说:……想想……好像有点道理。
老胡说:是啊,我们那时候的苦日子,他们再也不会过了。
老吴说:我们这辈子总算没有白忙活。
老胡说:要是**那阵子也这样,就更好了。
老吴说:**现在看起来也不算什么坏事。
老胡说:哦?
老吴说:前一阵子,有几个退了休的老家伙发牢骚,说现在的干部要是放在**那会,都会被打死。
老胡说:唉,干群关系都糟得一塌糊涂了。
老吴说:以前哪是现在这样子,干群关系好得很。
老胡说:前一阵我碰到了王治平,和他聊了聊,他也是脑袋直摇。
老吴说:你们说什么了?
老胡说:老王说,现在的警察,就会抓赌抓嫖抓罚款。真碰上个案子,连笔录五个要素都记不全。
老吴说:现在和以前比起来,差的不是一点两点了。就说老王吧,他当所长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认识他,好得像一家人。现在的民警,能和民国的警察有一比了。
老胡说:那时候的党委书记,真是和群众打成一片。就是最不称职的书记,一见面也能叫出每个党员的名字。都说于占奎官僚,可下河村的人哪个不认识他?又有哪家的情况他不知道?再看看现在的这些书记们,个个都是老爷。芝麻大的官,出门的排场比过去的国家主席还大。别说市里的书记,就是街道上的书记,都未必认得我这个党员。
老吴说:唉,一代不如一代。
老胡说:说起来,**确实不好,搞乱了社会,耽误了发展。可**有两条,现在的社会比不上。
老吴说:你说…
老胡说:第一,国家团结。第二,政府清廉。
老吴说:对对对,真是这样。
老胡说:那些年,政治斗争虽然残酷,但也它也是一座熔炉,锻炼了我们的组织队伍。每一个能通过考验的人,无不是坚定的革命者,无不有钢铁般的意志。一个政党,若是不能像大浪淘沙一样地去挑选自己的成员,若是没有一套有效的自我洁净体制,那它迟早会要垮掉。
老吴说:现在的党员连《毛选》都不知其详,更别说什么号召力了。我记得那时候曾颜家找王治平,就问了一句话——是党员吗?——这要是放到现在,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以前“党员”两个字真是真金白银都换不到,不是老百姓绝对信赖和依靠的人,哪里当得了?你再看现在,贪污受贿腐化堕落的,有几个不是党员?
老胡说:你亲家黄齐声,虽说人品不咋地,但他当官的时候,经济上作风上都是清白的。和现在的官僚比起来,他还真算是清官了。
老吴说:他妈的,和现在比起来,黄齐声都算是好官了!
老胡叹气说:唉,现在比过去差远了。
老吴也叹气说:差得太远了!
老胡说:其实也怪,这日子比以前好多了,有吃有穿的,可怎么牢骚反倒越多呢?
老吴说:没啥奇怪的,以前这些话是说不得的,现在说话自由多了。
老胡说:也是。
老吴说:报纸上管我们叫“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两个老人又笑了起来。
老吴笑过之后,对着老吴说:我那天碰到个退休的,他那人的观点有点意思。
老胡说:哦?
老吴说:他说啊,中国的言论自由在两个地方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是中国的足球,你可以咒骂赞美,可以高喊枪毙曾雪麟,可以高喊打倒戚务生。无论你说了什么,无论你说的是对是错是黑是白是正是反,你都可以尽兴而言。
老胡哈哈大笑。
老吴又接着说道:第二个地方,就是我们这些老东西,每天可以骂天骂地骂政府,大到国家政治,小到个人隐私,不管说什么,都可以口无遮拦为所欲为。
老胡又是哈哈大笑。他拍着老吴的肩膀说道:这人是有点小意思…看来,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社会的不安定份子。
老吴摇摇头说:嗨,我们发牢骚有什么用?就连家里人都未必听我们的。
老胡说:管他听不听,六十耳顺,七十不逾矩。我们这把年纪,可以放肆放肆了。
………
两个老头就这么东说西侃地聊到了日落,在冷肃的秋风里相互告别。临别时,老胡第一次紧紧地握着老吴的手,对他说道:你是个好人!
“我们都是好人!”老吴含着泪花答道。
半年后,老胡过世了。
老吴头又孤独地活了十年。
这十年里,白石电厂完成了30万千瓦机组的扩建,而更大规模的百万机组已经开始动土。
但老吴头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自老胡死了以后,他再也找不到可以交流的人。他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人们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
老吴头临终的那年,虎子某天从大学回来陪他散布。路过公园时,老吴头突然指着远处的过山车问身边的虎子:“你坐过吗?”
虎子很奇怪地答道:“是啊,怎么啦?”
老吴头说:“我也坐过。”
虎子很惊讶,他想了很久方才明白。
这是老吴头留给世界的最后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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