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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自书桌后抬起头来沉沉看了许樱哥一眼,道:“自家人,不必多礼。”又指了指前方的一个锦凳,“坐下说话。”
张仪正与张仪端都是站着的,她做儿媳的,而且是有案底的儿媳似乎不太好坐,且康王适才那一眼威压着实不小,还是自觉点的好。许樱哥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子,老老实实地道:“谢父王赐座,儿媳站着回话就好。”
康王不置可否,示意张仪正与张仪端:“下去吧。”
张仪正给了许樱哥一个安抚的眼神,张仪端则是探究地再次打量了许樱哥一回才跟在张仪正的身后走出去。
康王并不浪费时间,开口便直奔主题:“把你今日与王氏七娘相见的所有经过一一与我细细说来。”
许樱哥定了定神,有条不紊地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多余的废话一句也无,重点部分一字不漏。康王默默听完,眼里闪过一丝赞许,道:“你辛苦了。做得很好。”
许樱哥道:“应该的。”正犹豫着要替王六娘问起王七娘的安置,便又听康王道:“关于冯宝儿一事,你有什么看法?”
这句话实在是不好回答,一不小心试探就变成了陷阱。康王说得模棱两可,端看许樱哥怎么回答,可以理解为指的是冯宝儿探查她的身世并且流出她与许扶是亲兄妹,还是鸠占鹊巢、乱了血脉的外来人口一事;也可以理解为冯宝儿最近胡闹不听话,冯家也退回去呈观望状态,又当上了墙头草一事。
若是她主动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她就该和康王彻底坦白,但该坦白到什么地步,又怎样说明。却是个难题——坦白,那个秘密牵扯到的太多,意味着主动将整个许家放在火上烤;断然否认,此时康王给了她机会,她若不把握住,将来事泄并被有意追究之时必然罪加一等。若然回答第二个问题,倘使正是康王的试探之意,不合了他的心意,还是会被视作刻意隐瞒与耍心眼。秋后算账还是一层罪。
许樱哥心道已然走到这一步,不隐瞒也隐瞒了,要被剥皮也不是就在此时,且张仪正适才告诉过她,许衡就要来访。而此事许衡已然知晓,该怎么说,承认或是否认,且丢给许衡去说。她与康王不是一个层面上的,轮不到她与康王耍心眼、斗手段,不如采用迂回政策,既不明确否认。却也不承认。日后若是真过不去了,大不了便将这条命交出去,就当这些年不过是渡了一个惊险刺激的假,也许再睁眼时她又到了另一个流光溢彩。平安富足的盛世,而非是这样背负着太多秘密,随时面临考验与算计的世界。
一念至此,许樱哥抬起眼来看着康王轻声道:“父王既问儿媳。儿媳便斗胆直言。自儿媳入康王府以来,除却初始为赵、崔两家之事任性为难过父王。与三爷也有过不协,但其后却不曾有过行差踏错,每时每刻都是谨守本分,孝敬母妃,敬爱兄嫂,只求家和万事兴,能稍许替父王母妃分忧。”觑着康王面上并无不耐或不悦之色,便又道:“至于四弟妹一事,儿媳自己亦是无能之辈,不能多做评论,但儿媳时刻谨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看着康王的眉头皱了起来,便立即闭口不言。
“你好大的胆子!”康王十分不悦,许樱哥避重就轻,看似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其实什么都没答,反倒告诉他:首先,她与张仪正这桩亲事不是许家刻意隐瞒算计来的,而是康王府几次三番强迫并算计得来的;其次,她自进门便恪守本分,从尽心尽力照料康王妃与朱后再到今日的勇敢,她都是有功劳的;最后,她很分得清主次,不管她这事儿是真是假,都是影响许家与康王府亲密合作关系的不稳定因素,不应当作为重点被追究,最起码在这时候不该被追究。
许樱哥不辩解,不露怯,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对着康王行了一礼,低声道:“儿媳自进门始,不曾有意做过对不起家里的事情。”
灯光下,许樱哥细细的腰身和瓷白的肌肤都显示着这具身躯很脆弱,并禁不住刀剑相加。但她脸上的神色很平静,很清醒,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康王并不知道许樱哥那饱含隐情的身世背后还有多少复杂内容和牵扯,但他很明白,无风不起浪,既然冯家敢查敢闹,那必然是有所持仗。如若许樱哥当真只是一个父亲不详的私生女,她便不配做张仪正的正妻,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早就乱了分寸,她却懂得怎样迂回应对。
不论喜欢与不喜欢这份聪明与盘算,康王都很赞同许樱哥的观点,此时不是追究这事儿的时候。他很需要许衡,他有一个梦想,那就是不似父辈那般留下千古骂名,以仁孝礼义立于天下人之前,顺顺当当地走上那个座位,然后心安理得地老去,载于史册,流芳千古,所以他一直在忍,一直在等。
但今日,局势已然危急。
他不会因为老皇帝听了许衡的劝,不曾因梁王谋反一事而迁怒康王府并追究长媳李氏而感到侥幸并安心;他只从老皇帝的荒淫疯狂,对安六的凶悍无忌与刘昭仪的突然死亡默许默认,对贺王看似无情打压实则始终留了一线的几件事与众兄弟眼中的凶光中看出一个事实——他再不当机立断,拼命一搏,便只能被撕成粉碎,再被无情地践踏进尘埃里,化作一缕悄无声息的风消散无踪。当着许樱哥的面稍许点一点,不过是为了增加自己手里的砝码,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便不用再浪费时间在这上头。
康王有些疲累地朝许樱哥摆了摆手,道:“下去吧,好生关照你大嫂,关照好府里,尽量不要出乱子。”顿了顿,又道:“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我不怪你。”
这算是重托了,世子妃目前不能视事管家,也不便视事管家;王氏虽为长嫂,某些方面却不够,所以许樱哥要拉虎皮扯大旗地站出来,该无情管制的要无情管制,该圆滑出面交往处理的要圆滑出面交往处理。算不算是打了一巴掌又给个甜枣?或许就是赤裸裸的一个意思,你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最好自觉地鞠躬尽瘁,不要有私心,耍花样,这才是你的机会。但不论如何,这是目前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局面,彼此心知肚明,有所准备,却又达成了默契与平衡,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许樱哥相信康王还没那么闲,在这个关键时刻不去做其他大事,反倒有空来敲打她,分明是借她的嘴向许衡传达某些重要的,但他又不好开口直接表达的信息。若无意外,稍后许衡来见康王之时,康王会留出一个空隙,让她在他之前短暂地父女相见,传递交流许多信息。
许家已无退路,只能一往如前。正如康王府已无退路,只能背水一战。她也没有退路,只能尽心尽力,勇敢参战并打赢这一仗,至于将来……许樱哥立在康王书房前的石阶上,有些眷念地看了眼夜色下的康王府,稳稳地一步一步走下了石阶。
张仪正立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天边的几颗寒星正自出神,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看着许樱哥温柔一笑,低声道:“如何?”
许樱哥回了他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轻描淡写地道:“让我从明日起管家理事,道是该出手时便要出手,父王不怪我。”
张仪正不由皱起眉头,虽则是重托,但府中如今也不是那么好打理的,光一个冯宝儿就是不上不下,许樱哥又有这样的把柄落在旁人手里。做了那把刀倒是不妨,就只怕刀太锋利,最后折得也越厉害。此时得罪的人越多,将来就越惨。于是张仪正道:“你……还是要多谨慎一点,多和二嫂商量一下才是,不要逞强,不要犯傻。”
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句话,许樱哥却从中听出许多真心实意,于是越发不舍,到了收获的季节,种地的人却不得不要离开了。看着这块已经结了果实的肥地,许樱哥有些遗憾又极大胆地伸手捏了捏张仪正的腰,轻笑道:“我知道。”
张仪正见她神色轻松,虽然也跟着放了些心,却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做贼似的四处张望并作势斥道:“干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其他人。我哪有那么傻?”许樱哥率先往前走去,张仪正看了眼灯火通明,安静到了极点的书房,紧跟上许樱哥的步伐,道:“你往那边先坐一坐,我算着岳父该到了。”
许樱哥从善如流,随了张仪正走到侧院的花厅里坐下静静等待,其间,听到几拨人依次进入正院。过了约有两盏茶的功夫,张仪正快步进来道:“岳父来了。”言罢侧身相让,恭恭敬敬地请一身青衣,越发显得仙风道骨的许衡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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