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气,比之仲夏时稍微凉爽了一些。而此刻,特雷维尔公爵正端坐在自己的客厅当中,接见自己的客人。
正对着门厅则是几扇落地窗,天花板很高,上面挂着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由于正是傍晚时分,所以正在大放光明。壁炉上面是涡纹装饰的镀金镜子,前面摆着两座镶嵌着金丝和宝石的东方珐琅瓷器。前王国大臣的客厅,奢华得刚好和公爵身份相配。
他的客人,身穿便服,然而胸前却别着蓝勋带和荣誉十字勋章昭示着自己的身份。他就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纳瓦兰公爵。
虽然年纪并非特别大,但是纳瓦兰公爵的头发早已经完全灰白,脸色也由于长期的享乐而变得极其苍白,眼神也有些昏乱无神。
两个人在谈话,正确说来,是纳瓦兰公爵一个人在说,特雷维尔公爵在听,只是时不时接上两句。
“菲利普,我说到哪儿了?”说着说着,纳瓦兰公爵突然问。
“说到您的儿子。”特雷维尔公爵冷静地回答。
“哦,是的,我可怜的塞拉斯啊!”纳瓦兰长叹了一口气。“我可怜的儿子啊……他现在得躲到军营里去了。”
“为什么呢?”
“躲债啊!他和他妻子一年有十万法郎进款,却能花掉二十万!上帝啊,这样怎么能够不欠债呢?我们给他的田产、他妻子陪嫁的田产都已经被多次抵押了,如果被穿帮,搞不好要被债主们给告上法庭,上帝啊,一个贵族被告上法庭……”
“怎么会这样呢?”特雷维尔公爵有些惊奇。
“现在的年轻人啊,本事都没有,就想着享乐挥霍,要什么英国纯**啊、赌马啊、打牌啊、旅游啊七七八八的东西。再加上我那个媳妇,她简直能把整个地球的钱花光,而且还不知道自己怎么花的!”纳瓦兰公爵叹了口气,“幸好我之前还给他谋了一个宫廷侍从的缺,然而再跟陆军大臣说了好话,让他进军队当了个军官,不然他……我还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
在如今这个年代,贵族子弟已经不象从前那样可以随便进陆军或者海军了,不经过专门学校的训练就想成为一名少尉军官,必须先当过宫廷侍从官才行,可是宫廷侍从的缺额才多少个呢?如果做不了宫廷侍从官,那么名门望族的儿子都要去进圣西尔军校,完全同平民老百姓的儿子一样,而且要经过公开的入学考试,在考试中贵族也可能考不过平民。纳瓦兰公爵能够给自己儿子在宫廷谋个缺,已经很不简单了。
【圣西尔军校于1802年由拿破仑创立,直到2014年的今天仍旧是法国军队的高级培训场所,陆军高级军官大多出自于此。】
“哈!真见鬼!既然法兰西政府可以欠债,为什么我们不能欠债?过去的亲王们永远欠债,贵族们也永远欠债,一向如此。可现在贵族居然可以因为欠债而被告上法庭了!法兰西啊,你已经堕落到什么地步啊……”纳瓦兰公爵叹息了一声,“在伟大的路易-菲利普陛下治下,你已经变成什么样了啊!”
纳瓦兰的叹息并没有让特雷维尔公爵动容,他仅仅是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必须将这个王朝打倒。”
“是的,我们必须打倒他,迎回我们最正统的君王,恢复旧日的法兰西。娶德国女人的法国君主绝对没有好下场的,查理六世娶了巴伐利亚的伊萨贝拉,结果为了权位她把英国人带了进来差点灭了法国;路易十三娶了奥地利的安娜,结果一生都被人压抑得郁郁而终;拿破仑他非要废了皇后去娶路易莎,结果呢?哈哈,简直是个笑话……再看看路易-菲利普,我的朋友,这是一个诅咒,这是一个无法逃脱的诅咒,天主已经注定路易-菲利普的灭亡了!”纳瓦兰公爵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喊了出来了。
而特雷维尔公爵则沉稳得多。“可是我们的王后陛下只有一半的德国血统啊?”
“那也够多了!”纳瓦兰公爵恶狠狠地说,“足够让她的丈夫活着看见王朝的崩塌。”
【路易-菲利普在逃亡时期,娶了西西里国王斐迪南一世的第六女玛丽-阿米莉亚,而这位公主的母亲,就是奥地利的公主】
这就是当时法兰西最纯正贵族们日常对话的开端:抱怨特权的丧失和荣光的消褪,然后用各种不带脏字的咒骂,恶毒地诅咒两个篡位者——拿破仑和路易-菲利普一番。
“也许上天确实注定了当今王朝的灭亡,但是这首先需要通过我们这些人之手来完成。”特雷维尔公爵仍旧板着脸,“我们如今的努力,正是让它灭亡的一大推手。”
“是的,正是如此。”纳瓦兰笑着附和了自己前辈,“论目光深远谁也比不上您的睿智。”
即使得到了对方的恭维,公爵仍旧没有动容。
“还是说说正事吧,只要我们把正事办成,到时候别说让您担心不已的儿子的债务了,就算是成百万的金钱,乃至大臣的位置,不也是唾手可得了吗?”
“是啊是啊,就是这样。”纳瓦兰赔笑着脸同意了对方的看法。“我只是在说,我们一定要打倒这个王朝。”
没错,纳瓦兰公爵也是一个王党分子,只不过为了掩饰,他与新王朝虚与委蛇,还接受了贵族院议员的委任。但是在内心中,他对旧日的留恋和对新王朝的痛恨几乎是同等深刻的。
“那么,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请您告诉我,基佐先生昨天和您说了些什么?”特雷维尔公爵低声问。
纳瓦兰明知这是特雷维尔公爵的老巢,是绝对安全的,但还是下意识地看了周围一圈,然而自己也放低了声音。
“基佐先生已经找到‘炮弹’了,现在他正在到处找帮手。”
“炮弹?”特雷维尔公爵语气很平稳,“什么样的炮弹?”
“足以致命的炮弹。”纳瓦兰公爵把声音放得更加低了,“基佐先生已经掌握了切实的证据,在1842年,当时还担任了陆军大臣的苏尔特首相挪用了一大笔陆军军费给自己购置了一幢别墅、以及用于其他地方,总计大约两百万法郎左右……”
“听起来倒是挺厉害的。”特雷维尔公爵依旧十分平静,“那他打算怎么做?要知道想拉下一个首相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哪怕你有了他犯罪的证据。”
“这方面,他没有详细说,不过隐隐间他透露的意思,是由杜蒙先生先出手……先从财政部的审计入手,一点点来挖倒首相先生的宝座。”
【指皮埃尔-杜蒙pierre-dumon,当时的法国财政部长。】
“哦?看来他准备得还挺充分的啊……”特雷维尔公爵陷入了沉吟。“那在他的计划里你们要扮演什么角色?”
“在事态被揭开了一定的程度之后,贵族院和众议院都要介入,这时候就需要一些议员来提出质询……也就是让我们来提议案。”纳瓦兰公爵详细解释,“另外,万一到了最后关头首相仍旧恋栈不去,我们就来提出对整个内阁的不信任动议,然后敦请国王陛下解散这一届内阁……这样就变相地将他解除了职务。”
“原来如此……”特雷维尔公爵舒了一口气,“对路易-菲利普的态度有把握吗?”
“按基佐的态度来看,应该是很有把握的。”
“很好。”特雷维尔公爵的语气里终于多了一丝波动,然后直视着纳瓦兰公爵。“你继续打探,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消息就告诉我。”
“我会的。”纳瓦兰公爵点头答应,然后继续问,“如果基佐有更进一步的合作请求的话……?”
“直接答应他!我们当然要帮助他和这个王朝下地狱,既然他自己这么想的话!”特雷维尔公爵直接回答。“不仅答应,我们还要尽其所能去做。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苏尔特倒下了,我们可以把基佐和他可怜的国王碾成碎末!”
接着他的声音重新高了起来。“好好干,我们成功的那一天不远了。”
“太好了……太好了……”纳瓦兰公爵也不禁激动起来。“真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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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纳瓦兰公爵离开之后,夏洛特慢慢从墙壁的夹层中走了出来。在夏尔上次前来拜访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在书房的夹层中静静地端详注视着自己堂弟如果与爷爷交锋的。
她朝纳瓦兰公爵刚才坐过的座位上嘲讽地笑了笑。“爷爷,我们的事业就是拯救这种人吗?”
“谁也拯救不了陷于挥霍恶习中的人们,什么朝代都一样,尤其是两代人一起齐心协力挥霍的时候。”公爵仍旧不动声色地坐在座位上。“啊,纳瓦兰家族在十四世纪时曾与特雷维尔并驾齐驱,甚至还犹有过之,没想到到了今天,我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姓氏败落蒙尘……”
“管他呢。”夏洛特浅笑着。“他说了多少废话,结果让我等了这么久。”
“废话?你太年轻了,夏洛特。”特雷维尔公爵公爵轻轻叹了口气,“他是在跟我要钱啊!一位公爵要钱的时候是绝不会说出请求这个词的,他又要尊严又要钱。”
“那我们怎么办?”夏洛特有些惊讶。
“回头你给他们家送去十万吧,现在还用得着他。”公爵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的同事们能将这些心思都用在事业上,法兰西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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