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检察长和夏尔的脚步,瓦朗蒂娜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到了门口,她的怯生生的目光游移不定,似乎无所适从。
“下午好,瓦朗蒂娜。”为了安抚这个紧张不安的少女,夏尔摆出了自认为最亲切的笑容,“好久不见,您比之前更漂亮了。”
他这当然是场面上的客套话而已——他一家和维尔福一家基本上没什么来往,每年也就是在某些场合下见几面,相互之间说话的机会都不多,夏尔哪里还记得住对方有没有变漂亮?
只不过,看上去他的话倒是有了一点效果,在他的笑容的感染下,瓦朗蒂娜的紧张感消失了不少,虽然没有回话,但还是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向夏尔点了点头。
“谢谢,夏尔,好久不见……”
检察官没有注意自己女儿的精神状态,他径直地走到了房间中央,然后站在了摇椅上的老人旁边。
摇椅上的老人,头发早已经花白,散乱地贴在了头上,直披到他的肩头;他手上的皮肤上面也布满了各式的纹路,看起来如同发皱的橘子一样。虽然穿着名贵的衣服还盖着丝绸毯子,但是整个人身上看不出多少生气来。
不过,从他身上的衣服和旁边的那些器皿看得出来,虽然他已经如同僵尸一样躺在了椅子上,失去了料理一切事务的能力,但是他还是受到了家人精心的护理。
唯一让他看上去和死人有所区别的,就是他的眼睛了——他的眼神还是十分犀利,似乎在提醒人们,这里面躺着的,曾是大革命时代一位杰出的遗老、拿破仑皇帝最为热烈的支持者之一。
然而,在儿子走到旁边的时候,这双能够燃烧出火焰的眼睛,却仍旧看着壁炉上的画出神,就连眼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已经陷入到了呆滞的状态当中。
维尔福检察长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他早就习惯了被父亲所蔑视。
对他来说,忍受一个中风瘫痪还蔑视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父亲即使瘫痪成了如今的状态,也还是他的护身符——只要皇帝陛下还记得他父亲曾经的功劳,那么就会记得维尔福这个人存在,那他就多了一层宫廷的眷顾,对前途大有帮助。
反正照顾父亲又不用他自己动手,一天也见不了几面,又何必往心里去呢。
带着一种冷淡的平静,他微微弯下腰来,然后凑到了父亲的耳边。
“父亲,特雷维尔侯爵让他的孙子来拜访您了。”他小声地说,仿佛是怕惊到了父亲似的。“他准备举办一次宴会,招待圣梅朗侯爵,还要招待一些过去的老朋友……他想问下,您愿意不愿意出席呢?”
僵尸一样躺在摇椅上的老人,没有能力做出回答,但是他的眼睛骤然睁得浑圆,然后眨了眨眼睛,连续眨了好几下。
对已经熟悉了和瘫痪后的老人交流的家人来说,这已经十分明确无疑的回答了。
“他愿意去。”检察官转过头来,对着少年人说。
夏尔看到老人和儿子交流的方式,一下子大感惊奇。
他忍不住也走上了前去,来到了摇椅旁边。
“德-诺瓦蒂埃先生,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您……”对着这个中风瘫痪的老人,一贯伶牙俐齿的他,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总之,您是愿意出席我的爷爷举办的宴会,对吧?”
老人又用力眨了几下眼睛。
这下就连夏尔也能够感受到了老人的那种热情了。
“好的,好的。”夏尔连连点头,“那我回去就告诉爷爷吧。”
接着,他往检察官那边看了过去,用眼神询问对方可不可以离开这里,他有点想要远离这个行将就木的瘫痪老人,躲开这种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时,令夏尔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老人骤然艰难地张开了嘴,然后用抖动着的声音发出了“嗬、嗬”的呼气声,大口吸气犹如是被刚刚抓上了岸边的鱼一样。
“嗯?怎么了?”夏尔有些慌乱,一个瘫痪的老人搞出这样的动作实在让人有些惊悚。他转头看向维尔福,“维尔福先生……怎么了?!”
很快他就发现,维尔福也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显然他也从未见过父亲在瘫痪后有这样的举动。
“爷爷!爷爷!”正当他们在惊慌失措的时候,站在他们旁边的少女瓦朗蒂娜急速地冲到了老人的身边,扶起了他的腰,一直摩擦他的后背,在帮他按摩。
片刻之后,老人总算是平静了下来,但是出奇的是,老人的视线却还是停留在他的身上。
现在已经是半躺着的老人,眼神更加有压迫力了,更加显得威风凛凛,他喘息着,眼睛一直看着夏尔。
“到底是……到底是怎么了?”夏尔戒备地往后面退了一步,如果是专业的人士的话,可以看得出来这是精于剑术的人在起手之前的预备站姿。
“爷爷,您是有话想要对他说吗?”就在这时候,瓦朗蒂娜急促地问。
老人眨了几下眼睛。
“有话……要跟我说……?”夏尔这下子终于明白了过来,这才放下了戒备。
然后,他又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荒谬感。
一个瘫痪的垂死老人,有“话”想要对我说?他怎么说呢?
“诺瓦蒂埃先生?”他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然后看着老人,试图弄清楚对方到底是不是因为中风结果发疯了。“您想说什么呢?”
关键的问题其实不是他想说什么,而是他到底应该怎么“说”,不过考虑到病人的自尊心,他还是委婉地表达了意见。
“夏尔,我们回去吧。”也许是觉得父亲的表现有些丢脸,维尔福的表情里充满了尴尬,“家父最近身体条件太差,连带影响到了精神,您不要往心里去,总之……”
“嗬、嗬”就在这时候,老人又发出了微弱的嘶鸣,打断了儿子的话。
有趣……
夏尔看了看儿子,再看了看老人,最后耸了耸肩。
他明白了,问题的关键不在维尔福身上。
“瓦朗蒂娜,能帮我理解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瓦朗蒂娜看了一下金发碧眼的少年人,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她从旁边的一个桌子上,拿起了一本厚厚的字典过来。
“爷爷,我们开始吧……”
“这怎么回事?”夏尔更加惊愕了。
“爷爷自从中风之后,想说什么都是通过字典的。”瓦朗蒂娜小声对夏尔解释,“我在字典上找,爷爷想说什么,就会停下来。”
夏尔转过头去看向了维尔福,然而检察官只是尴尬地黑着脸,没有说一句话。
看来还真有这么回事。
也好,那就看看祖孙两个人的表演吧。
于是,在这间宽阔然而光线阴暗的房间里面,三个人围在了一个躺在摇椅上的瘫痪老人旁边,表情都各不相同,场面极为诡异。
夏尔是最为轻松的一个,他只是在看一场平常看不到的戏码,而他的表妹瓦朗蒂娜站在了旁边,手里拿了一本字典,充当翻译官的任务。
就在他的注视下,瓦朗蒂娜打开了字典,然后严肃地翻到了最前面的字母表上,接着苍白纤细的手指从第一个字母a开始往下慢慢滑动。
老人睁大着眼睛看着孙女儿的手指,直到手指来到字母f上面的时候,他猛然眨了几下眼睛。
“f对吗?”瓦朗蒂娜确认。
老人又眨了两下眼睛。
“那好,第二个。”瓦朗蒂娜又把手指移动到了第一个字母上面。
于是,连续好几个字母,就这样一个个地经由少女之手,落入到了夏尔的眼帘里面。
f-i-s-t-o-n
“儿子?”当第六个字母出现的时候,夏尔反应了过来。“先生,您是说您的儿子吗?”
老人眨了两下眼睛,夏尔已经明白了,这就是表示同意的意思。
“好的,您的儿子,怎么了?”夏尔追问。
老人又看向了瓦朗蒂娜,而这时候瓦朗蒂娜重新开始移动手指。
incarcérer
随着一分钟左右的移动,又一个单词落到了夏尔的眼中。
“囚禁?”夏尔睁大了眼睛,“您是说您的儿子、维尔福检察长囚禁了谁吗?”
“怎么可能!”还没有等老人说话,维尔福检察长就着急地大喊了起来,叫住了夏尔,“夏尔……我父亲最近精神状态真的很糟糕,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看,他都已经这样了,我们就别打搅他了。”
本来夏尔倒是没什么在意的,不过现在对方如此着急,夏尔反倒是来了兴趣。
“我感觉您父亲思路还是很有连贯性的,先生。”他委婉地拒绝了对方要他离开的要求,“既然我的爷爷要请他当客人,至少我得弄清楚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境,不是吗?”
接着他看向了瓦朗蒂娜,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得到了夏尔的鼓励,少女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红润。
她的手指再度放到了字母表上面。
m-o-i
“我?!”因为意外,夏尔直接喊了出来。
“诺瓦蒂埃先生,您……您是说,您的儿子,囚禁了您?”夏尔不得不下次确认。
老人连续不停地眨着眼睛,犹如是在敲鼓一样。
没有疑义了,这就是他在清醒状况下的一项指控,虽然场景是这么奇特,气氛是这么诡异,但是夏尔能够确认了。
如果真的已经变成痴呆的话怎么会一个个拼出单词来?!
“怎么会!”一帮的维尔福检察长大声喊叫了出来。
接着,他一把抓住了夏尔的肩膀,“夏尔,我父亲真的已经发疯了!我怎么会囚禁自己的父亲!如果我真的囚禁了他,我会带着你来见他吗?!他疯了,他真的疯了啊!”
这么一说,夏尔倒也觉得没错。
按道理来说,维尔福并没有虐待他父亲的理由啊,毕竟他父亲活着一天,他就有一天来自陛下的恩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夏尔陷入到了疑惑当中。
维尔福拖着他的肩膀,想要带他离开。
然而夏尔就在转身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当中,却出现了一个少女苍白的脸。
这张脸很美丽,但是却充满了痛苦……还有哀求。
夏尔停下了脚步。
果然,这是一出专为我……专门为访客定制的戏码。
祖父和孙女儿在苦等一个访客,然后跟他哀求,指控自己的儿子。
也许我是他们的最后希望了吧。
我可能是他们能等到的唯一一个敢于顶住检察长压力的人。
如果我走了的话,那么他们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瘫痪的老人只能任人摆布,而瓦朗蒂娜呢?她的父亲是肯定不会原谅她的背叛的。
所以我真的该走吗?真的就要袖手旁观吗?
不,维尔福家族,一定有什么隐情。
而上流社会,总是很喜欢窥人隐私的,不是吗?
夏尔抵抗住了肩膀上传来的压力,然后站住了脚步。
“诺瓦蒂埃先生,我再跟您确认一遍,您是在指控您的儿子囚禁您,对吗?”夏尔直接甩开了检察长的手,然后走到了老人的旁边,“我提醒一下您,这是很严厉的指控,如果您是开玩笑或者纯粹拿儿子撒气的话,现在可以停止了。”
老人依旧看着他,然后坚定不移地眨着眼睛。
“好,我明白了……”夏尔长出了一口气,“那么,为什么?”
老人的视线又移到了孙女儿的身上。
手指再次滑动。
testament
“遗嘱?”夏尔明白了,“什么遗嘱?”
没有人回答他,维尔福的表情是真的莫名其妙,显然不知情。
maréchal
“元帅……”夏尔皱着眉头,“您是指我的爷爷吗?”
老人又眨了眨眼睛,表示同意。
notaire?
“公证?”夏尔脑海里的几个词瞬间串联在了一起。
“我……我明白了,您是要我的爷爷帮助您立下遗嘱并且公证,对吗?因为您的儿子的影响,您无法独立作出这个举动,所以您说他囚禁了您,对吗?!”
老人继续眨了眨眼睛,不过看着夏尔的视线也多了几分热切,似乎在赞扬这个年轻人的聪明头脑。
不过夏尔现在没有多少自满的情绪,相反他整个人都陷入到了狐疑当中。
“还有别的吗?”
老人没有再看自己的孙女儿,而是闭上了眼睛,看来刚才这些举动已经消耗掉了他所剩无几的精力,他没有别的话了,只想要休息。
“我们走吧。”一直没再说话的检察长终于开口了,黑着脸,在酝酿着什么暴风雨。
“好吧,先生。”夏尔笑了笑,“不过我会回去告诉爷爷的,他应该会满足您父亲的愿望。”
“随便吧。”检察长摊了摊手,“活该我有这样的父亲呢!”
…………………………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检察长府上原本死寂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了起来。
检察长回自己的书房去了,看样子气得不轻,而夏尔则留在了前庭,还有家里的另外一个人陪伴着他。
“谢谢……”身穿白衣的瘦弱少女,怯生生地对夏尔说,“我真害怕您刚才一走了之了。”
“您都下了这样的赌注,我怎么能一走了之呢?”夏尔反问。
接着,他又冷笑了起来。“亲爱的瓦朗蒂娜,虽然我年纪小,但是说起来您可能不信,我见过的人和事情,比很多成年人都多的多,所以,一般人是无法骗我的,当然……美丽的少女除外。在不让其他人为难的情况下,我们乐意帮助陷入到麻烦当中的少女。”
在瓦朗蒂娜的注视下,夏尔满面笑容,不自然地带上了一丝宫廷的浮夸气,“所以,如果您打什么算盘的话,最好不要对我们有什么不利,否则这会让大家都很难看。”
“您……您是什么意思?”瓦朗蒂娜有些紧张。
“我就是被选中的客人,对吗?”夏尔直接问,“您和您的爷爷特意等到了我这样的客人上门,然后才发难,是吗?我不得不说,这一出戏还真是挺有创意的,哈哈哈哈,用字母表演戏,您的爷爷真是辛苦了!我都忍不住佩服这个老山岳派了!”
瓦朗蒂娜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了,她猛然低下了头,眼角上泛出了泪光。
“是的……是的,先生,但是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爸爸看得太紧了,我们只能这么做了……请您饶恕我们吧,如果知道我们的理由的话,上帝也会饶恕我们的……”
“那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夏尔并没有被泪水所打动,在宫廷里面,贵妇人们的泪水他早就见得太多了。
“我的爷爷无法自主,而我的父亲和后母乐于利用这种形势,他们虽然表面上对爷爷毕恭毕敬,但是什么都不听爷爷的,也从来不尊重他的意见……”瓦朗蒂娜的泪水滚了出来,“如果不是到了这个份上的话,我怎么可能帮爷爷去对付自己的父亲呢?实在是没办法了!”
“也就是说,这是要对抗您父亲是吗?”夏尔抓住了重点,“如果我回去什么都不说呢?那您岂不是努力都白费了?”
“求求您了!”瓦朗蒂娜顿时身体都摇晃了起来,如同遭遇到重击,“别这么做,求您了!开恩吧!开恩吧!”
“哀求对我没有用,我要看到实际行动哦。”少女的哀鸣,并没有让夏尔也变得悲痛,反而让他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那您要我怎么做呢?”少女疑惑地看着夏尔,梨花带雨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怜。
“那好,给我跪下,亲吻我的靴子。”夏尔想也没想地回答,“这么做的话我会考虑。”
出乎夏尔预料的是,没有经过任何的犹豫,瓦朗蒂娜直接就往地上扑了下去。
“喂!你还真跪下了?!”夏尔的笑容消失了,马上伸出手来强行扶住了瓦朗蒂娜,“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他这只是在开玩笑,并没有折辱对方的意思,只是想要从中看出这位少女的决心而已,顺便报复一下被人捉弄、当成棋子的郁闷感,他没想到这位少女看上去娇软,但是居然这么果断,这倒是让他不好意思了。
要是真有人看到自己逼着这位小姐下跪的话……那说出去岂不是让所有人都看了自己的笑话?
“好吧,我们别浪费时间了,用不了多久您父亲就要赶人了……”夏尔扶住了瓦朗蒂娜的腰,然后将她摆回原位松开了手,“如果您要说故事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瓦朗蒂娜,身段还真是软啊,他不带恶意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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