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眇眇兮愁予
天监十六年十二月,我被正式册立为湘东王妃。
在朝臣当面的恭贺与背后的窃窃私语之中,大婚典礼盛极一时。我虽听不到那些耳语,但心中多少还可以料得到那不堪的内容。
但是我不在乎。我还这么年轻,一直在父母的羽翼下被保护得很好,从没见识过那些险恶风雨。我总以为人手中权力愈大,日子便会过得愈是顺心;可以任意支配旁人的喜怒哀乐,任意指挥旁人的言行乃至人生,任意向旁人索取自己的所求——
然而,成为湘东王妃之后的生活,我却并不觉得那么顺心。
首先,是皇上的冷待。虽然我是他最疼爱的湘东王的正妃,他却总觉得我是不祥之人。
我出嫁那日,车至西州时,疾风大起,掀屋折木;继而狂风暴雪吹袭而来,帷帘皆白。而三朝回门之时,天气阴暗晦冥,雷鸣不止;大雷震碎西州议事厅堂的两根巨大厅柱。
这一切看在皇上的眼中,都成为十足的不祥恶兆,更使得他肯定了自己的推断,深悔一时顺从爱子意愿,未曾细细考查我就贸然下旨。于是他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而且我知道,皇上还尝试说服我的夫君;要我终日礼佛为萧绎祈福,又要萧绎另娶侧室。
我在宫中,变得愈来愈孤立。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虽然出身于名门显贵,毕竟在后宫中不曾培植得多少势力;不讨皇上的欢喜,已经是我最大的弱点。倘若还加上我嫁的良人,是生来半瞎的湘东王,我便有十足的原因,成为后宫的笑柄。
我本来应该是很活泼的。出嫁之前,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在娘家受尽宠爱。所以我不知道,世间竟然还有这样黑暗的所在;吞噬人的活力、消磨人的意志,表面光鲜亮丽、背后互相倾轧,这难道就是那富丽堂皇的深宫内院里的生活吗?
起初,我想尝试着融入那种生活。我小心翼翼,想讨好每一个人。然而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里,既有惧怕不屑,也有无情嘲笑。我从没见过那般表面谄媚、而内里冰冷的虚伪眼神,虽然他们脸上往往都带着一个勉强的笑,却能轻易让我冷入骨髓,全身寒彻。
于是,我退了一步。我想我至少可以学着不去在乎。然而宫中的人太多,千万道眼神射在我身上,也足够腐肉刺骨。那些目光里的评定是那样冷酷而无情,带着一些嘲讽和偏颇,刺得我遍体鳞伤。
我孤立无援,我无数次从梦里哭醒,想向爹娘求援,但被我唤来的宫女只是跪在我床前,反复只是告诉我:娘娘,如今你入了宫,一切不比从前了;除非将来王爷离京就藩,或受命外放,否则……娘娘是很难和将军及夫人再见一面了。
我无法融进那种生活,然而我也逃脱不掉。皇上的嫌恶,引来宫中诸人的排斥轻视;我逐渐懂得,只有在这空旷的“文思殿”之中,我才得以暂避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审视和流言蜚语。除非我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能够面对这一切,否则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躲避。躲在这“文思殿”之中,躲藏在萧绎的羽翼之下——
“文思殿”是萧绎和我的寝殿。据说,当初皇上对萧绎的文采斐然颇为激赏,特别安排他以“文思殿”作为居所。这名字,与萧绎十足相衬。
可是,他也只是个比我年长一岁的孩子。他甚至无力摆脱自己的困境,无力阻止他人议论着他的那只瞎了的眼睛、或在那议论当中所充满的叹惋、嘲弄与同情。他,又怎会有宽阔的羽翼,能护我周全呢?
可是在内心的深处,我毕竟是不甘心的。我从不知道,偶尔发生的巧合,会变成定我罪过的证据。冬日常见的暴风雪,会最终让我在后宫里变得这样立足艰辛。
我的夫君,虽然一如我们当日初遇时的那样温文有礼、才气纵横,但他毕竟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无力改变我的处境。更何况,他更爱的是那些文书史籍,更爱在风光旖旎的江滨,天天与文人雅士谈玄说道。
是的。再来,便是我的夫君。他的态度,比皇上对我的偏见,更使我痛心。
其实,我也厌恶那终日佞佛的皇上。在我看来,他是对他的江山社稷太有信心了,以至于短短数年间,连续舍身佛门三次;然后那些王公大臣们,就要准备金银珠宝、手写佛经,沐浴斋戒,大张旗鼓地前往寺庙里迎回他。而当他回宫之后,宫中所有人也要跟着他早晚诵经、虔诚斋戒、大做法事,繁文缛节、排场盛大,热闹得仿佛像民间的庙会。
我厌恶这样的生活,然而我可以忍耐。假如我注定要牺牲自己的自由,来与我的夫君相遇;那么,我心甘情愿。
但是,我却从不知道,自己脑海中那个初遇时温雅而羞怯的少年,已经消失了。我所期待着的夫君,早已不是我梦想中那个以深幽的眼眸,注视着我的人了。
我始终记得那红烛半昏的夜,挑高的房梁是那样高,高得我望不到房梁上彩绘的吉祥图案;空旷的寝殿,在他没有回来之前,因为修建的日子年深日久,显得有丝阴晦森冷,使我恐惧害怕,万分不安。我害怕着那粉饰一新的房梁屋角的深处,似乎会突然窜出来某个年代久远的鬼魂,只消一口,便可以将我无声无息地吞噬净尽。
我一直在黑暗里醒着。到了大约三更时分,终于抵不得那层层的困意上涌,一会又昏昏欲睡﹐一会又忽然惊醒。然后又是反反复覆,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恍惚间,只觉得身旁那具少年的身躯,也一直翻来覆去,和我一样,睡不安稳。朦朦胧胧,一下又觉得有人在我身旁看我;然而自己那时正在困意来袭之际,却也辨不真切。
到了天色微明,曙光新透窗纱时,我醒了过来,细想一想,却又嗤笑自己的错觉:他原是眇了一目,另一眼也视力大不如前,天光白日的,都未必看得清我面上五官;在深夜里只借着窗外月色、与室内一点烛光,又如何能看得清楚了?他自己想必比我更清楚这样做的徒劳,又怎会花时间气力去做这样无用的事?
然而,我逐渐发现,我毕竟还是喜欢夜间。到了入夜,万籁俱寂,我可以点几枝蜡烛,慢慢想当初相遇时他的模样。
而到了日里,我却只能看着一个不再一样的他,依然是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微笑,一样的温柔,一样的斯文……但再不是当初那个看不清我、却急着在池中摸索救我出来;不知我来历、却殷殷询问我名字的俊雅少年了。
他待我很好。对于一个皇上断定了命带不祥的妻子而言,他待我简直无话可说。我有时故意恶作剧,故意任性行事,然而只要不闹到皇上那里去,不闹出什么令人讥嘲的流言的话,他总是一笑而过。即使有时薄责于我,他的语调也是淡淡的,那么宁静而温和,波澜不兴。
可是,我发现自己是贪心的。我觉得这些是不足够的。他太聪明了,他的才华使我只能仰望;然而他技巧地将我排斥于他的世界之外,一切他所沉迷的事物,我都无法插足。但他做得又是那样不着痕迹,使我即使想要为自己争取,也无从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不够好吗?难道我配不上他阳春白雪的世界吗?我反覆地问着自己,却没有答案。虽然宫中流传着种种耳语,我却再不想轻信。
起初,宫中悄然传说着,皇上从大婚之日起就对我诸多不满,对那种种的天象凶兆更视为上天示警;于是皇上一直对湘东王明示暗示着,想半强迫他下决定休妻。当光阴一日日流逝,而我依然是湘东王妃的时候,宫中又起了新的耳语;说皇上无法迫使湘东王休妻,就改为要他广纳侧室、疏远正妻。而当湘东王仍然没有选进更多妾侍时,人们的赞美之词也悄然而至,说他不好声色,只慕高名,聪悟俊朗,天才英发——
起初,我以为他是为我而不惜忤逆皇上的意旨;但当我满怀希望地追问他时,他却只是轻轻笑了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没有那样的事,不过是流言而已。你不要乱猜。”
我终于知道,我错就错在对他的期望太多了。也许他真的像大家的赞美那样,只是不好声色,只爱读书属文罢了;可笑我还暗暗期待着他会为我这样做哩。
我从期待、到忿怒、到意冷心灰;这样的日子,无声无息,也便似水一般地流过。一转眼间,便已过去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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