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错,这是一件无比寻常的事情。
若是君子不慎犯下小错,这非但不是坏事,还是一件能养德的好事。
因唯有犯错,才能知错思过,继而砥砺自身。
沈星烛曾听闻那在自由山教书的夫子有言:
闻过则喜,知过不讳,改过不惮,这是君子之道。
但此时此刻,对于沈星烛自身而言,她无疑是犯下了一个足以令道心蒙尘、几近无法挽回的弥天大错。
她不应该出手的。
沈星烛想,她明明很冷静,她感觉自己的心念和神志都没有半分动摇,她的元神高居识海之上,如观音垂目看众生,清楚明白,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如此冲动。
然而
沈星烛的目光顺着剑身上移。
她握着剑的手在发抖。
那抖动的幅度到微不可查,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客观事实。
她还是太年轻了
纵使身为当代玄神道门道子,年仅二十二岁,便已达宗师境巅峰,半步上三品,是举世难寻、横压同境的天骄。
她是注定以无暇之身证道成圣,执掌玄神道门的,本该眼中无尘,心中无他。
世间一切都不能成为她的羁绊。
然而当那个过去无往不利的伪装,所有人都看不破的梦幻泡影被人戳穿,她仍旧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
愤怒,乃至杀意。
尤其是,戳破这泡影的,不是她那一剑斩去三百年时光、覆灭了大岐王朝的师父,也不是过往所交的天之骄子。
而竟然是一个与凡人相差无几的开窍境修行者!
甚至,这人,如今还是一个镣铐加身、自身难保的阶下囚!
她是万古天上星,一盏人间烛,与这样卑鄙的人是云泥之别,是对她的羞辱。
沈星烛不能忍受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个人一语道破,仅仅一个照面,就扯下所有的遮羞布。
她最得意也最不堪的阴暗面,被这个人握在手心成了把柄。
这怎么能行?
杀人灭口的机会只有一次。
他在试图要挟我,卑鄙小人,死不足惜。
城外之战因他而延迟七日,生灵涂炭,皆是此人之过,皆因为他想要活命的一己之私。
他是修行者,因他而死的却是凡人,是以上欺下,当斩。
她原本可以短暂地欺骗自己的道心,轻而易举地抹消自己唯一的污点。
但很遗憾,陈旷躲过了这一剑。
所以
她犯错了,犯下了一个弥天大错。
那颗高高在上的初具雏形的道心,在陈旷说出那句话的瞬间,蒙上了一层细尘。
识海掀起轩然大波,冲击高居识海的如白玉一般的元神,“咔嚓”一声碎裂开一条缝隙。
白壁玉碎,不再无瑕!
不杀不救,不听不劝,有道勉之,无道杀之。
四条皆犯。
她已然毁了自己的道。
陈旷眼见着面前原本心若冰清、天塌不惊般的黑衣女子,目光剧烈波动,从持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纤纤玉手、匀称双肩,然后是那窈窕修长的身子。
以至于脸上始终模糊的那层青纱,都快要抖落散去,隐约可窥见那张绝美清冷容颜的轮廓。
此情此景,如果让陈旷来形容的话,或许会更加精准——
她破防了。
陈旷笑容灿烂,伸手按在了那把刺进他身体里的剑上,感受着因为无声发笑引起胸腔共鸣的疼痛。
从沈星烛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心里便知道,这把稳了。
他赌赢了!
没错,陈旷就是故意的。
他刚才的所有话,都不是在讲道理,而是在故意反复提及“我要把你的真面目公之于众了哦”,放大这件事的风险,以此激怒沈星烛。
在霍衡玄传授的经验当中,就曾提及,“道”并非虚无缥缈,而是成圣的关键。
唯有修筑识海心境,凝聚道心,知行合一,让此方世界认可,才能证得玄之又玄的“道”。
这就是上三品的门槛,玄玄境。
在知道沈星烛说谎后,陈旷就明白,自己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可以尝试拿捏住沈星烛。
她以道为饵,垂钓众生。
而陈旷以己为饵,请君入瓮。
当然,他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敢拿命去赌的,他赌的是“心血来潮”这个被动能在危急关头保住他的命。
再凭借自己那变态的恢复能力,让自己有极大概率能够活下来。
鹿死谁手,唯有一剑而已。
“咳咳沈仙子,可以把剑拔出去了么?”
陈旷笑着轻咳了两声,感觉嘴里已经满是鲜血,还有一种呼吸压抑漏气的感觉。
这感觉他还挺熟悉的。
估计这一剑是捅穿了他的肺叶。
前世死亡之前,他正是带着这样的感觉苟延残喘了十分钟,给自己做了一盘番茄炒蛋。
死亡的阴影自然是有的,不过此刻更多的是转机带来的喜悦。
虽然过程有些偏差,但好在结果不错。
甚至比想象的更好。
挑拨离间都不用了,他现在已经成了面前仙子证道路上,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如果不能让陈旷以心证心,发自内心地承认她的道,或者再想办法欺骗一次道心。
那么她此生将再无证道成圣的希望。
因为她行差踏错,知行不符,此方世界已经不再认可她的道。
换而言之,无论如何,在道心弥合之前,沈星烛都必须要保住他的命!
良久。
沈星烛深吸一口气,终于停止了颤抖,一双美眸紧紧盯着陈旷。
握着剑,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
明目张胆的折磨。
陈旷却差点笑出声。
这恰恰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这盏大蜡烛已经对他没辙了。
沈星烛拔出剑,沉默不语。
陈旷捂着伤口,吐出一口鲜血,惨白着脸故意道:
“沈仙子,你慈悲为怀,欲救众生,怎么不救救我?”
他眨了眨眼睛:
“别的倒也无所谓,我这伤,可是你亲手用剑伤的啊”
他也是得寸进尺,一开始还叫人家仙师,见沈星烛不反对,就当她没意见,换了个更轻佻的仙子作为称呼。
“”
沈星烛闭了闭眼睛,感受到自己蒙尘的道心沉寂如死,元神碎裂的幅度更大。
她豁地睁开眼睛,目光冰冷刺骨,不再是那样平淡的怜悯。
伸手轻轻一挥。
陈旷身上的伤口刹那愈合,让他松了口气。
他还是有点怕沈星烛发现他体质不对劲的。
再抬头时,沈星烛已经闪现到了牢房门口,背影如来时一般清冷窈窕,准备开门离去。
陈旷抚过膝上古琴,悠然道:
“李红绫曾说,七天一到,不管我给不给她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死。”
沈星烛开门离去。
牢房内的烛火重新亮起。
黑暗与光明交错的一瞬间,陈旷的面前多了一枚古拙的老玉。
他拿起来的瞬间,脑海里便多了一道信息。
——“他山问神玉”。
陈旷仰头看向那狭窄窗口,星光黯淡,几乎摇摇欲坠。
转机已到,这牢笼,还能困住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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