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文人墨客提起大漠草原,往往充满幻想,以优美的笔触,将其描绘成一个世外桃源。在那里每个人的地位来自于才干而非出身,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只要又力气肯付出,就能过上好生活。
然而真实的草原却远没有这般美妙,以大明朝做对比,将其成为地狱也不过分。即便是中原最为贫穷的乡村,或是最为险恶的山野,也远比大漠草原更适合人类生存。毕竟在这些地方,尚有秩序存在,即便是充满压迫以及不合理得制度,也总好过无法世界。而塞上草原,恰好就是这么一处无法无天得所在。
在若干描述中,最趋近于事实得只有一条,在草原上,人得勇力往往决定自己的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因为在这里并没有王法或是衙门,一切生活物资的获取或者维护,都需要靠自己的力气和刀子。
土地贫瘠物产匮乏,除非遭遇巨大灾荒牲畜大量死亡,否则牧民是没有肉食可吃的。奶制品和青稞,构成了他们的主要食量来源。吃饱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有人把他们比喻成狼群,而这些人和狼最为相似的一点,就是永远生活在饥饿之中。
在这种险恶环境中,人的生命不可能受到重视。一袋粮食,一个女人,又或者一口铁锅,都可能导致生命的消逝。而每到秋高马肥之时,部落中所有能乘马的男子,都必须负弓提刀赶赴战场,向汉家城池发起一次次冲击,以生命为筹码,试图赢得足以撑过整个冬天的物资。直到俺答封贡,大明与蒙古的榷场全面开放并形成制度之后,这种现象才略有缓解。
可是对于小部落而言,想要获取粮食、布匹、食盐等物资依旧艰难。而且草原缺乏开采手段,于各种金属的获取就只能靠商队输送。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部落不会袭击与自己进行交易的商队,反倒会把他们奉如上宾。
骏马嘶鸣,牧羊人驱赶着羊群回归,满面皱纹的老人坐在石头上,拉响马头琴,唱起了古朴苍凉的长调。进出男女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虽然商队带来的物资总量有限,但是于他们而言,这至少是一份希望,而有了希望,就能生存下去。为数不多的粮食,布匹以及最为珍贵的铁料,都是部落生存繁衍下去的基础,有了这些,就多了几分生存的希望。
头人的帐篷内,青稞酒以及一盘羊肉,就是头人款待贵客所能提供的最好礼物。吴石头抽着烟袋,本部落的头人如同仆人一般在旁侍奉,真正与吴石头对面而坐的,则是个五十开外的矮胖男子。
男子脸上带着草原男子在长期日晒影响下特有的酡红,不紧不慢说道:
“东西太少了,对于这个小部落来说,也只是小意思,更不用说我们。做生意需要的是诚意,您的东家既然是朝廷大员,初次打交道,就只拿这么一点出来,未免太没诚意了吧?”
吴石头同样沉得住气,拿出之前敷衍范进的派头,以同样悠闲地态度回应道:“大明朝的富庶不用我说,你们自己也知道。粮食、布匹、棉花、绸缎还有你们最需要的铁器,要多少有多少。但是,不能这么随便地就给出来。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公平,我的东西摆在台面上,你们的货我却没看见,你让我怎么敢把家当拿出来?”
“你的家当不一定非要自己拿,我们也不是不能取。你是边军出身,应该见过我们的儿郎取东西的样子。这些年如果不是大汗和可敦压着,儿郎们早就要去关内拿东西了。现在大汗升天了,可敦要想让儿郎们听话,首先就要有足够的好处说服儿郎。只靠这点东西,无法让勇士们松开弓弦。”
“我见过你们的儿郎取东西的样子,也见过你们的儿郎死亡的样子。头被砍下来,身体被枪弹打穿,或是被箭射透。有的人没死透,在那里痛苦申银。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直到陛下下旨封王,这种事发生的才少了一些。而且不止你们的儿郎会拿东西,我们的人也会。当年忠顺王为什么愿意入贡,你清楚我明白不用多说,要不问问兀都鲁老弟也行。”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们死的人总是更多一些。”
“我们的人比你们多多了,就算两命换一命,也是我们赚,你们亏。你这人出来做生意,却不会算账,忠顺夫人用人不明啊。”
男子喝了一口青稞酒,却并没有发作,反倒是笑道:“你这老狐狸的牙齿,依旧像年轻时一样锋利。你说的很对,每次打仗,我们的儿郎死的也很多。我的两个儿子,都把性命永远留在了大同城外。可是我们的处境你很清楚,我们不怕死,因为活着本来就不是什么恩赐。你试图用死亡来恐吓长生天的武士,不觉得可笑么?”
吴石头笑了笑,“我不信什么长生天,也不信那帮喇嘛,我只拜祖宗。我们家祠堂里供的一百多个灵位,八成都是死在和你们交手的时候。这么几代下来死了上百人,你几时见我们害怕过?有得谈就谈,不想谈就干脆点出人马做过一场,大家见个高下。别看我这支队伍里小伙子不多,可是要想打一仗,我随时奉陪!”
见吓不住吴石头,男子嘿嘿一笑,“老狐狸不用嘴硬,我可是知道你已经没了儿子送终。我虽然死了好几个儿子,家里却还剩三个。你们一帮老弱病残过来,我们塞上男儿杀光你们,也不算光彩。”
“像我这样的老不死,在山西随便就能拉出成百上千。但是整个草原像你这样的笨蛋也没几个。大多数人都像外面那些后生,比你还笨。我怕这个?忠顺夫人素来知道轻重,我们东家才愿意和她谈。作为夫人的代表,居然想要靠刀剑和战争,迫使我们低头?你是不是该戒酒了?”
“问题是你们的官府正在低头!”男子把酒碗朝桌上一放。“辛爱以战争为要挟,要你们的总督放弃对我们的支持,然后我们获取的物资就越来越少了。就连夫人想要和官兵合作的需求都被拒绝。夫人一向忠于大明,大明给夫人的回报,就是这个?辛爱手上有一个万人队,我们手上也有。不只是他才有能力发动战争,我们的好小伙子不比辛爱的少!”
“朝廷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们东家这次让我出塞做生意,就是要告诉夫人,他和郑总督不一样。一个人代表不了我们的朝廷,就像一匹老马,代表不了整个马群一样。我们东家的想法,和郑洛不一样。”
吴石头话音刚落,帐篷门忽然掀起,一个蒙古少女从外面走进来,其年纪不大,但是正言厉色,很有几分威风,对吴石头道:“你们的东家有什么话带给夫人,现在就说给我听!”
“东家是让我说给夫人听,你是夫人么?虽然我没见过夫人,但是我可听人说过,钟金哈屯事草原上的明珠,是这方天地间的精灵。你这丫头……还差一大截呢。”
在这刹那之间,吴石头似乎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笑声,眼下外面正在交易,男女老少在这个时候情绪高涨,有笑声也属寻常。只不过既能在边关跑商帮,直觉自不会如普通人一般迟钝。他本能的意识到,这个笑声并非出自凡夫俗子之口,但是来自何方却又无从判断。
一直与吴石头舌战的男子哈哈大笑起来:“老狐狸,我以为你的嘴巴只往外吐刀子,没想到抹蜜糖的本事一点也没放下。不过这位姑娘,便是夫人的代表,你的话对她说和对夫人说都是一样的,兀都鲁兄弟,你随我出去看看,免得那帮老东西,把你部落的钱财都骗光。”
两个男人出去,帐篷里只剩了吴石头和那名女子,吴石头收起脸上笑容,正色道:“我家东家有话!若是夫人只想做忠顺夫人,不管谁做忠顺王都没什么区别。忠顺夫人因王位而来,没有了忠顺王,忠顺夫人也就不复存在。那样的话,就请夫人以草原苍生为重,其他都放下。如果夫人不想一生只做夫人,我们两边就可以谈谈生意。另外还有一封书信,让我带来。姑娘稍候。”
吴石头说话间将片刻不离手的马鞭递到女子手中,女子面无表情,接过马鞭转身离开。
在距离这座大汗帐篷稍远一些的小帐篷内,原本居住的头人妻女,现在都成为了临时奴隶,捧着吃食糕点,围绕在一个妇人身边。
妇人一身蒙古长袍,看上去与普通的蒙古部落女子没什么区别。但是一张芙蓉粉面加上那细眉凤眸绝色姿容,放眼整个草原却也极为罕见。其皮肤细嫩,几乎吹弹得破,于这方险恶的天地间,也是个异数。目光流转,眼眸中流露出的威仪,让身边几个女子不敢直视,
这种气派风度不管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训练而成,都足以证明当事人不是凡夫俗子。即便眼下并无和过人之处,时机一到亦可一飞冲天君临一方。
门外响起几声拍掌声,妇人以目视意,身旁一个女子以拍掌声回应。随后帐篷掀动,持马鞭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给那妇人行过礼,将吴石头的话原样背诵一遍。女子声线柔美,这段复述中不自觉地用上了蒙古长调的旋律,听上去如同在唱歌。
妇人原本只是坐在那里,听到后来忽然站起,以极为矫健的身手两步来到女子身边,劈手就把马鞭夺过来。这种机关难不住草原上的人,稍一旋转,鞭梢被拧开,一个纸卷落在女子手中。展开来,便看到几行汉字出现在上面。
妇人看着上面的文字,人如同入定一动不动,眼神迷惘,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之中。身边的没人敢惊动她,过了好一阵子,妇人才将纸卷起,贴身放好。朝身边的女子道:“白发御手的字,果然很漂亮,你不看一眼,可惜了。”
“夫人不让看,我们就不敢看。”
“汉军争看绣裲裆,十万貂旄一女郎。唤起木兰亲与较,看他用箭是谁长?”妇人一字一句念起了方才看到的内容。旁边的女子道:“这不是……不是青藤先生送给夫人的诗?”
“是啊,那是我在宣府校场射柳之后,青藤先生为我做的诗。那时是干爹做总督,咱们的日子也比现在好过!”
眼前这妇人,正是昔日草原霸主俺答的未亡人,大明敕封的忠顺王夫人,按照草原规矩,应称呼其为钟金哈屯,但是在明朝方面,更习惯叫她另一个名字:三娘子。
草原的险恶环境,锻炼出大批勇武过人悍不畏死的男儿,正因为生存艰难,所以生命对他们而言并不十分留念。攻下花花世界的中原,到膏腴之地牧马,以弯刀获取财富和女子,将汉家百姓变成自己的奴仆,是整个草原大多数人的执念。但是三娘子却是其中一个最大的异数。
她是标准的亲明派,一直以来以自己的影响和权柄,约束部众,尽量不要为盗。并且在俺答晚年,由于精力衰退又醉心于佛学,大部分工作交给三娘子去做,在那段时间内,三娘子实际上就是俺答的化身,整个土默特部落的王者。
这位王者并没有因此就变得狂妄霸道,相反身段放得更低,尤其在大明朝廷面前,从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平等的外交对象,而是始终执臣属之礼。甚至拜前任宣大总督吴兑为义父,身着盛装出入军中往来无忌,吴兑的幕僚徐文长为其写诗,大量的物资从关内运出输送到草原,三娘子则利用这些物资收买各部落,让边境实现了难得的太平,就连风霜都带着几分暖意。
可是这一切随着吴兑的离开而终结,直到现在,整个边地的空气重又变得紧张,部落中的老人语重心长的说着,自己闻到了风中传来的血腥气息。草原上的狼群奔驰,拜月长嚎,似乎在准备享用一顿尸体盛宴。
吴石头商队的出行,便是范进为挽回这一切所做的最后努力。这支商队的目的不在于刺探情报,而是释放善意,希望通过小部落传话,与三娘子搭上关系。吴石头等人以生命为赌注的行为,终于获取了回报,三娘子不但派出了代表,自己更是亲自到来。
范进这封信和方才的话,透露的信息很明确,他愿意像吴兑一样,全力支持三娘子,而不是像郑洛这般严守中立。三娘子能亲自到这个部落见吴石头,其处境自然是艰难万分,范进的示好与她而言,便是没顶前,最后的浮木。而这封信让她回忆起往日的美好时光,难得有了片刻好心情。
她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忽然下定决心道:“我要去见一见这位大明才子!”
“夫人不可!您怎么能离开部落,太危险了?应该让他来见您。”
“我留下来也不代表安全,何况我是大明的臣子,去拜见一下这位代天巡狩的钦差也没什么不对。比起草原,或许还是大同更安全一些。你们下去准备,告诉吴石头,我要跟他回大同,见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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