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荼这辈子第一次流眼泪,是在自己出殡的那一天。
那一年正直冬季,十里殇队,身裹素服。乐师引路,浩浩洋洋,从城南到城西,沿路抛洒的纸钱代替了纷扬的雪,入目皆是一片惨白。
京师的百姓算是见得多听得多了,这次也是个个削尖了脑袋往前挤,你推我搡想一探究竟,无奈沿途都有士兵严加把守,面无表情,手持真刀真枪。冰冷的铁器在这寒气中一浸,更是蒙上了一层惨淡。
“哎哟,老头子,这是谁家出殡呢,这排场,看看这后面抬得金银珠宝,露在人眼前的都这么多,更别说那些箱子里头了。”被人群推到前头的阿四婆刚想回头骂几句,未出口的脏话在看到眼前的金山银山之后生生哽成了惊吓。
“死婆子别乱讲,在京城住了这么多年,你见过没有丧主的丧队么!瞧着队伍里安静的,连个哭的人都没有,渗的慌啊。”说话的老头忙一把拉回自家婆子,随后紧了紧衣服,瞅了瞅前头复又底下头去,觉得这群人是在飘的感觉更甚。
除去没有丧主,没有哭声,让平常人家下下辈子都用不完的殉葬品,一切都很寻常。
京师之俗,入殓者身份愈高,号丧者愈多,声音便也愈大。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做法,据说这哭号声是一种警示,走在黄泉路上小鬼不敢轻易作祟,知道此人身前身份高贵,便会礼遇有加,下辈子就能继续投在富贵人家。可这眼前的送葬队伍着实奇怪,明明绫罗绸缎金银明器,却不闻哭丧声,不见领丧人。只知以逝之人身份贵不可言,却不知是哪家达官贵戚。
街上看热闹的人太多,阿四婆占了个好位置,可被后面挤上来推搡得站都站不住,踉跄了好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
“哎哟,你们这群杀千刀,我这把老身子骨都要给推散了!别再推了!”这一下推得狠了,阿四婆叫喊着向前栽去。眼看着就要摔得伤筋动骨之时,旁边突然横插出一只手,生生阻了她向前倒的趋势。
阿四婆余惊为褪,紧紧攥着那只手,待心跳稍微平复,才颤颤地支起身子:“哎哟,多谢啊,要不是你拉我这老太婆一把,可就摔惨啦!”
她边说边拍着那只依然扶着她的手,感激不尽。阿四婆站直身子,转眼想要将人看个清楚,谁知这一瞧,便愣住了。
只见这人身着月白长袍,外面披着件厚实的大氅,一直垂到脚边。除了脖颈处滚了圈绒绒的狐裘,通身再没有丝毫装饰。最奇怪的是,人潮拥挤间,这人居然还带着一顶极为不便帷帽,将面容遮了个严实。一身都是惨惨淡淡的白,整个人就像是来索命的白无常。
阿四婆盯着那帷帽想从中看出一二,奈何实在分辨不出男女。她转而瞄了瞄身量,唔,还挺高,肩膀削瘦,腰杆笔直,这样清俊的身材…应该是个小哥吧?
许是被拉住的时间过长了,那人略有些不耐地想要抽回手。阿四婆察觉到少年的不悦,急忙回神道:“哎呀这位小哥,实在太感谢你了,不然今天我一个老婆子可就摔惨了。”
少年不语,慢慢抽回了被捂出热度的手。他透过帷帽,对上一双好奇探究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晃,便有几丝乌亮的发丝透了出来,黑白相间,称在白色的衣帽上显得分外好看。再仔细一瞧,这少年长身玉立,气度斐然,被这扬扬大雪一衬,颇有些遗世而独立的味道。
阿四婆看的眼睛都直了,忘记了方才还觉得此人满身煞气,如今看来是贵气才对,不然那轻轻摇首的动作如何也能做得这般好看?
她眼睛一亮,美人谁不愿多看几眼啊!
阿四婆打定主意非引他说话不可。住在京城的老婆子见多识广,绞尽脑汁连连换了好几个不错的话题,少年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
阿四婆说到口干舌燥,才堪堪住了嘴。她开始更好奇地打量他,难道是个哑巴?
无论自己讲什么,这少年总是留给她一个侧身,一言不发地看着前头,从始至终都维持这一个姿势。
阿四婆顺着他盯着的方向探头看去,看得正是长龙般没有尽头的殉葬品。她心下一晒,想必是没见过这样的排场,怔住了。她笑嘻嘻地靠过去道:“小哥你是从外地来的吧?你看看这送葬队伍,百年难得一见啊。我老婆子在京城住了这么多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个排场。”
那少年似是有了反应,帽檐下的白纱微微晃动了一下。
阿四婆见他有了动作,更是乐得八卦,指指前方道:“我跟你说啊,你别看这浩浩荡荡地场面,官府却是一点点消息都没透出来,连葬的是谁都不让说!要我说啊,这死的啊,肯定不是妃子就是公主,你看看这成堆的金银珠宝,皇上啊肯定平时特别喜欢,死了都给带走这么多!”
阿四婆一口气说得手舞足蹈。这些时日京城的气氛着实微妙的很,京城百姓嗅觉灵敏的很,直觉似要发生什么大事,人人都过得战战兢兢,面上不说,可私下漫天的猜测真是挡都挡不住。这番话她暗自分析了很久,却又不敢乱讲,这会儿对着个陌生人反而终于说了个痛快。
她暗自得意,暗测测地凑近少年道:“这死了连个名连个封号都没有,送葬也不许哭,哎,真是最是无情帝王家啊!小哥,你知道是谁吗?”
她发誓自己真的只是顺口随便一问,谁知那少年居然沉默了一瞬,开口道:“知道。”
阿四婆愣了。
那声音着实好听,清清冷冷如珠玉相扣。可那一张口的声线是如此单薄,气息柔弱,虽是冷清了点,但那吴侬软语,分明就是个女子啊!
阿四婆不确定了,又对着眼前这人上下打量一番,略显呆滞地顺着他的话问:“知,知道什么啊?”
帷帽里传出隐隐一声笑,虽看不到神情,但那嘲讽之意却是分外清明:“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一国之将死了,排场如何能不大呢。”
“什么?”阿四婆脑袋似是被锤了锤,一片混沌。
“想知道死的是谁,我来告诉你。”她盯着那毫无人气的队伍,声音低哑,语气却明快:“你们的屠兮将军,正死不瞑目地躺在那价值连城的棺材里。而我,”语气里带着古怪的笑声,似乎在说一个再好笑不过的事情:“是我亲手杀了他。”
“…”
“老婆子老婆子!”阿四公挤出一生汗,好不容易在人群中寻到自家婆子,却见她直愣愣的钉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副没了魂的样子。他伸手在阿四婆眼前晃了晃急道:“喂喂,怎么了这是?”
“老头子,快,快!扶我一下,头晕。”阿四婆回过神一把拉住他,一脸的惊慌失措。
阿四公见状吓了一跳,急忙卷起袖子给她擦去一头的冷汗:“出什么事了?”他扶住阿四婆,却感觉手上黏糊糊的。阿四公定睛一看,对着自家婆子的手惊叫出声:“血!你的手上怎么会沾了血!?”
阿四婆看向自己的手,顿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颤了好一会,她才稍微冷静了点,抖着嗓子覆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四公闻言变色,一把捂住她的嘴怒道:“你今天怎么尽胡说八道!屠将军好好的在边关守着!年底马上就要回来了,怎么可能!”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阿四公一下打断,提起将军语气满含骄傲:“将军什么本事,你见过这么多年他带领军队吃过败仗没,这好日子都是他给的知道么!呸呸呸,大过年的真晦气。”
阿四婆连连点头,下意识的想将那人的音容话貌赶出脑子里,恨不得立刻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她甩甩头,小心翼翼地转眼四周,早已没了先前那个清俊的身影。
她再次惊出一身冷汗,若不是那手上鲜红的颜色,真以为是自己青天白日里见了鬼。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116s 3.5366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