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下雪的时候,青竹寺的僧人就会带着温热的粥饭去燕翅楼,燕翅楼那里住着清帝当年从宫内赶出来的太监们,现在他们多数垂垂老矣,生活得颇为凄凉。
已经入夜,洪棠穿着厚厚的蓝布夹袄站在昏黄的油灯下面,明明是个白净清秀的姑娘,却像遗老遗少一般把长辫子在脖子上绕几圈,用了一个跟面容极为不符的站姿,揣着手,歪斜靠在青竹寺朱红色斑驳的大门口。
寺里的住持雪庭和尚正在啰啰嗦嗦的嘱咐她。
“今晚要下大雪,我们再去送些御寒被褥去燕翅楼,你留守寺里看好门知道吗,有人敲门看清楚是谁再开门。”
“老雪庭你把风帽扣上吧。”洪棠有气无力道
“你别担心,我不冷,你好好看家。”雪庭和尚心里一暖,抬手拂去洪棠手肘上的落雪。
“我是说,你的戒疤真的烫歪了,戒疤不对称我低头看着就不舒服,你快把风帽扣上。”洪棠身量并不高,但是雪庭和尚比她还要矮一点,听见洪棠挤兑他,气得狠狠甩给她一个白眼说道。“阿弥陀佛,真乃慈悲出祸害,当年不该把你从棺材里刨出来,现在每天都要气死我。”
“行了,假和尚一篇完整的经文都背不出来,偏偏学会慈悲出祸害这一句,赶紧走吧老雪庭。我在白晃晃雪地里站着,眼睛不舒服,快看不清楚东西了。”洪棠揉揉眼睛,推着雪庭和尚向外走。
雪庭和尚吭吭哧哧领几个小沙弥拎着大包小包出门去了,洪棠闭了闭眼睛,踩着刚才走过来的薄雪小径往自己的屋子里去。就快要走到屋子,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洪棠撇撇嘴,谨慎的转身,懒洋洋去开门。
打开门,年轻英俊的军官站在门口,洪棠垫着脚看清楚他模样,冷冷哼一声就要关门。
“喂喂,洪棠姐姐,你干嘛,我的手要被夹到了。”苏栩假装手疼,趁着洪棠迟疑一下子挤进院落。
“天都黑了,你找我没好事,大雪天我眼神不好,老雪庭说了,我得爱惜眼睛,雪天谁家做法事给多少钱我都不能去的。”洪棠退一步,防止苏栩过来拉到她的手臂。
洪棠自三年前刚回城那天随手救了警务处梦魇抽搐的小副官,处长苏栩就盯上了她,但凡是奇怪灵异的案子,甚至他亲朋好友头疼脑热不舒服,都要拉着洪棠去。起初洪棠见苏栩长得帅气,出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加之也许能是个大靠山,便相当乐于帮忙,可是忙帮的太多了,搞得洪棠不厌其烦,奈何苏栩长得好。洪棠自我看不起,何必为他人颜色而自找辛劳。然而,苏栩不仅靠脸,他背后的苏家两年前出钱重修了青竹寺的琉璃塔,老雪庭这个方丈还连带披上了一身价值不菲的螺钿法衣。可怜她洪棠小小萨满,做做法事,跳跳大神,收入微薄,靠着寄宿在青竹寺安身立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免费低头,可恨苏栩自己本身是堂堂少校,从没有给过洪棠一次酬劳。
“洪棠姐姐,我今天找你不是因为法事,我这边有个女孩子好巧不巧搬家,搬到之前出了凶事的赵家隔壁,人家女孩刚留学归来胆子小,我不放心她,你法力高强,恶鬼闻风而逃,我接你过去陪她住两天嘛。”苏栩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一身笔挺合身的制服,这浅浅含笑的样子要是让城中待字闺中的小姐们看见,可要芳心乱颤了。
洪棠无奈,瞅瞅苏栩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两个肩抗汉阳造长枪的警卫,这架势不走八成得被架走。洪棠心里无数句腹诽,最后汇成一句慈祥的话:“小苏栩,这么上心,哪家姑娘啊?”
“文家的姑娘,文家祖上藏金石古董极为丰硕,现在衰微了,小姑娘被嫂嫂挤兑无家可归,好不容易寻个去处,偏偏赵家停尸在隔壁,我们小时候有些许缘分,所以来劳烦洪棠姐姐来压惊。”苏栩语气听起来愈发谦逊,架势却是堵在门口,洪棠不走也不行了。
“行,我回屋给老雪庭留个字条,简单收拾一下就跟你去吧,收起来你那有事求我才会出来的姐姐两个字,听得我牙酸。”洪棠没办法,只得答应他。
“我就知道洪棠你够义气。”苏栩得意的笑笑,小心扶着洪棠走稳脚下的路。
“可不是,我拿半条老命帮你逗姑娘,必须够义气。”洪棠懒洋洋的,眼睛视线有些模糊,冷风一吹,眼睛有些涩涩的疼。
“我说你啊,又不是老婆婆,时不时蹦出来老气横秋的话,若不是我懂你,别人会怕你这个萨满是不是又引魂上身了。”苏栩等着洪棠收拾东西,跟她闲聊。
“鬼上身我要收钱的,不给钱我能同意吗,跟你讲了我比你老很多,偏不信。”洪棠写好了给雪庭和尚的字条,拿桌上的小裁纸刀插在门框上。
“老很多?你呀,真的驻颜有术去跟那些小姐太太们卖秘方香粉就好了,何至于现在穷困潦倒哦?”苏栩不以为然。
洪棠恨恨道,“知道我穷困潦倒,你还拖欠我一个贫寒萨满的工钱,堂堂警务处长,好意思?”
“你爱钱,我知道嘛,别急,这些人情攒着,有朝一日我还你一个大的。”苏栩接过洪棠轻薄的包袱,拉着她小心绕过雪坑向山下走去。洪棠根本对苏栩的许诺无感,赵家是不是停尸场她不十分在意,只是心下好奇,能让苏栩这个小混世魔王上心思的女孩是个什么样的。
车上,洪棠拉紧自己披在外面的厚棉大袄,暖暖和和抱着苏栩副官准备的暖手石窝在车里,苏栩便侧身跟她闲聊。
“洪棠,今晚你见了文家姑娘,唠唠嗑吃点夜宵,没事别往外跑了。”
“意有所指?”
“今晚,这个城里怕是要变天。”苏栩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表情并不玩笑。
“你们的事我不管,如果跟你有关系,你好自为之。”洪棠打个哈欠,眼睛里却毫无困意。
洪棠心里明白,苏栩并非真的只知道玩,他身在警务处很多事情看似玩笑,实际上真假掺半又在按部就班进行着。车窗外,雪中远处山腰上的寇公祠露出莹碧的琉璃顶,明黄檐角暗红墙,很快隐没在飞雪树林之后。
洪棠眼神中徒然闪过出一丝悲哀的倦意。挪过视线,汽车速速而过,洪棠瞧着车窗玻璃上说不清是月光还是路灯莹光的影子,喃喃道:“善男子,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
“你在遥遥祝祷寇公吗?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去拜过,是不是因为你们萨满不拜这种忠烈祠堂的?”苏栩回头看着的寇公祠方向。
“我在替你祈祷平安,今晚天象有长星袭月,没什么事早点回家睡觉比较好。”洪棠神秘兮兮的回头看着苏栩。
“可否告知详情?”苏栩被她看的发毛
“否,天机不可泄露。”洪棠一笑,她不想危言耸听,此星象主杀,但愿不要跟自己要去的停尸地赵家宅子有什么关系。呸呸呸,想什么呢!洪棠摇摇脑袋要把这个想法甩出去,雪地上的轮胎发出滑腻的刹车声,文姑娘的住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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