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中,大雪漫漫,狂风怒号,山头山脚都堆满了雪。
恰是:风往山谷照年岁,雪压山头披银装。问得清渠何处寻,雪后南山望幽径。
这时白茫茫的雪原上,本该空无一人,却忽然间发现有个雪人伫立在入山的山道前,孤身迎着风雪不动如山。凝神望去,哪里是雪人,分明是个被风雪掩埋的男人,一身长袍都被大雪积掩。
他的气息忽隐忽现,脚下是半只脚向前,半只脚在后,明显是向前更多点,不知为何没有继续走下去。
然而在他不远处的大山前方,有个白衣人快他一步,毅然窜入了群山之中,步伐坚定地朝驿站赶去。
驿站南方,那头半妖半灵的白耳狌破天荒地离开山穴,大张旗鼓地移山倒岳,硬是截断了通往山外的道路。
在它身后,是那群经过苦战的怪兽,正苦苦呜咽,向它哭诉愤懑。每头怪兽都挂着不大不小的伤口,因风雪急寒都早早地结了疤,虽不至于致命,却损了上百年的修行道行。
驿站!
“游香主,你到底想做什么?”在马夫休息的屋内,百玄定望着第一次进入其中的游恪,壮着胆子问道。
“它要来了,你俩必须得跟我走。我们得远离这座驿站,免得让普通人陷入危难之中。”游恪顾左右而言他。
百玄定才想到可能是它,北冥有鱼已失声叫道,“难道白耳狌敢跨出领地来寻仇?”
游恪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地接道,“刘人间将精力投在元阳华身上,远远比我预期的更多,是以他现在暂时没能力镇住那头白耳狌。”
“收敛气息后,它还能寻到我们?”北冥有鱼大为惊讶,似乎没想到这么快。
“整座南山林,都是它的地界,但凡我们身在人间,有一丁点的呼吸,都躲不过它的捕捉。”
“来便来,我还怕它不成?”百玄定战意昂扬。
“修士养神修心,追求大道自然,常若古井无波,你这般率性而为可不是好兆头。”游恪不露痕迹地指点他一下。
谁知百玄定不以为意,掏出一把金丝镶边,银丝作面,雷击木作骨的白面折扇,大大咧咧地贴上十三枚熠熠生辉的金符,“百家修行香火道,是人间道理,压根不在乎心境之说。”
“是啊,确实不必太过在乎心境。”
百玄定志得意满,口中喷出一道真气,左手向上抓住,掌心将之扭曲,化为【百字印】,径直盖在眉心,遮住仙人印。
或者说,仙人印已被他封禁。
“我堂堂仙人骨难道还不如半路出家的崔山山,都走不出一条仙人路?”
“你俩心境、家世、根骨大相径庭,比不得,也不可比。”游恪好声劝道。
“都是人间修士,我偏要赌一赌,争一争道心种。”
“你是上境世家,千年底蕴,打从娘胎里根骨早有打磨,未曾生来已开人间巅峰之骨;又有千年香火之神韵供养根骨,上境修士之气运遮掩,已是百家神韵之巅峰,无可挑剔。”游恪摘下青葫,喝了口酒,慢吞吞地说,“而他自幼无望武道,修士之法求之无门,家中早早视之为弃子,谈不上根骨打磨、神韵蕴养。若不是元阳华偏爱几分,可能都活不过这趟,这份心思你哪里能体会。”
游恪一连喝了三口酒,一句话也没说。
“你的意思,是不想我莫和他争那一线破境机缘?”百玄定本心清明之外,更有非凡聪慧,一点即破。
“你的破境机缘按理来说确实应该落在祭酒仪式。”游恪先是肯定回复了他,然后又收起青葫,转身向屋外走去,看似多此一举地伸手截下一片雪花,捧在手心片刻的功夫,雪花已不见了踪影,“这片雪花本该落在地上,作了皑皑白雪的点缀。”
“而我对于这片天地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却不合情理地被赋予天大的气运,你该明白这点意味着什么。”
随他走出的百玄定折扇一收,拍在掌心,若有所思地回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你便是那一线机缘。”
“既是善缘,也是孽缘。”游恪在离城前,曾倾心送百玄定登临上境,但是当他和北冥有鱼偶遇了崔山山,竟然不谋而合地“移情别恋”。
“既然是缘分,也是段因果,我会妥善待之。”百玄定也伸手截下一片雪花,仰头望着风雪,任凭寒意打在脸上,呼呼作响,“出了帝都越远,越能感受到体内流逝的气运。”
“气运虽减,但你体内神韵不减,而且是任人采摘的那种。”北冥有鱼不知何时唤来了雄犱,沉声接道,“若说你是一颗行走的人形灵丹圣药,一点也不为过。”
百玄定神色黯然,不知所措。
之所以故作天人观,也无非是想给自己的性命多一份保障。
“百家的香火对我既是灵丹,也是穿肠毒药,这点想必老祖当年也不曾想过,不然也不至于大费周章地为我铺桥搭路。”百玄定悠然长叹。
“仅凭感观而言,在你和崔山山的身上,必有一人是我的破境机缘。”游恪大步走在风雪中,轻声念来,“反而言之,我也是你二人中某个人的破境机缘。”
“我希望是我。”百玄定不假思索道。
“我也希望是你。”游恪一步步走去,一层层风雪落在他的身上,直至彻底掩盖。
“一人江湖,且醉且行,当道长歌,岂不快哉?!!!”北冥有鱼忽然间拍在他的肩头,以北冥神功散去他心头萦绕的明火,一口气吸尽他体内的真气,“未来尚远,何必烦恼。”
毫无真气护体的百玄定立刻被冻的瑟瑟发抖,心头豁然开朗,蓦然失声痛骂道,“该死的刘人间,竟敢乱我心意?”
说罢,他便收起折扇,气势汹汹地要去寻他。
北冥有鱼一把拉住,好意告诫,“莫怪我没提醒你,这刘人间可不是人间的存在。”
“你看穿他的根底了吗?”百玄定一听不在人间,马上停下了脚步,疑心重重。
“正因看不穿才敢肯定,他绝对和香主一般,是这世间最为特殊的那一类。”
“你是说,他身上也有一线机缘?”
“我觉得八九不离十,在他身上的气息与香主所差无几。”
“你与他交过手?”百玄定的眼中疑惑不解,反口问来。
“不幸被他先发制人,一招败了我。”北冥有鱼眼神闪烁,面色镇定地回道。
百玄定一直低头沉思,没有察觉到他脸上的不自然,对他的这句话倒是没有怀疑,“难怪我总觉得他不太对劲,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
“暂且放一放寻他霉头的想法,赶紧跟上香主的步伐,不然你我可不知会被落下多远。”北冥有鱼说这话的时候,脑海中灵光一现,蓦然想起刘人间的有心之语,心头黯然失神,座下雄犱似乎感受到这股阴霾,仰头发出嘹亮的吼声,赶忙唤醒自家主人。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好兄弟。”百玄定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多作解释地腾身追去。
北冥有鱼开心地笑着,拍着雄犱的后背,紧随其后。
走在前方的游恪突然停下脚步,抖了抖身上的积雪,回头望去已看不到那两人的身影,那座看似矮小简陋的驿站也不知所踪。
整座南山,似乎仅剩下他与风雪。
一如当年,孤身游历。
风雪满乾坤,举目无相亲。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游恪摘下青葫,仰头灌了一大口,心中默念着那句最熟悉的话,过往种种如走马观花,油然而生。
由北向南,走过的街头;从东往西,跑过的巷口;脑海中最熟悉的是别人家的宅子,记忆中最深刻的是老头家的院子,还有那年冬天蜷缩在墙角,有一枝腊梅伸出了大院,孤零零地遮在他的头顶,落下了一瓣白里透红的梅花。
在百花凋谢之际,傲然迎着凛冽的瑟瑟寒风,独奏一线生歌昂然不退。
“怎怪世人不爱你?”游恪单脚点在雪地,以脚尖勾勒出一瓣梅花的样子,一脚跺在梅花的花蕊处,腾空直上。
当他再次坠落,赫然坠在了群山怪兽的正中央。
积雪如浪,翻滚而起,拍打着一头头庞然大物的身体,有些反应迟钝的怪兽被打在脸上,茫茫然不知所以。
我特么是经历了什么?雪崩?雪潮?!!!
为首的白耳狌见到他,毫不迟疑地发动攻势,抬手一爪拍下,好似撕裂了风幕,硬生生划拉着雪花,变成一条十丈长的雪龙,朝游恪张开血盆大口。
在那龙口中,隐约可见大漩涡,深不见底。
反观游恪气沉丹田,抬手一掌作擎天式,悍然撞向雪龙口!
轰!
乍一接触,整片雪地如水面骤起了波浪,悠悠炸开,一层盖过一层,转瞬间已掀起丈高的巨大雪浪,其中一股股骇人听闻的气息汹涌喷出,直接掀飞了一头头观战的怪兽,有些体型巨大的怪兽难以掀动,便被雪浪深埋其中。
然而,一人一兽后劲仍盛,以他二者为中心的浪潮越来越盛,直到彻底崩开脚下的积雪。
“凭你的妖性,你还杀不了我。”争执不下之际,游恪陡然气息加重,奋力向上一顶,訇然震碎了那头雪白龙,搅碎暗藏其下的大漩涡,甚至以蛮力撞退了白耳狌。
吼!
仿佛是受到了天大的耻辱,彻底激怒了山中怪兽,只看它刚一稳住体型便再次压了过来,握爪成拳重重地砸下去。
但是游恪比他速度更快一步,纵身跳在他的拳头上,以千钧之力压下它的拳头,然后沿着臂骨一路狂奔,直到靠近他的下颚,高高地跳起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凌空一脚踢向它的左脸。
下一刻,砰然声响,这头身高三丈六的庞然大物应声倒地,一头栽倒在雪地中。
“果然,出了山穴领地的你,整体实力会被削弱三成。”游恪赶紧追上,一脚踩在他的脑门,极速搬运真气流动之法,一气呵成【赑屃驮碑脚】,稳稳地踢在它的脑袋上,以秘法贯通整头兽身,才敢肆无忌惮地说,“要么归山修行,要么放开妖性,沦为无灵之兽。”
吼!
不带分秒迟疑,白耳狌直接崩裂体内的灵性,晃动着兽躯甩飞游恪,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凶狂地挺立身板。
就在这时,天外有流光飞来,恰好坠在白耳狌的头上,从怀中掏出金光闪闪的卷轴,不由分说地当头罩下。
金卷碰着白耳狌,爆发出万丈金光,瞬间覆盖了它的全身,由内到外地层层洗涤。
白耳狌吃了金卷照头,一身戾气顿时散去了七八成,仅有的两三成戾气很快便被它尚存的灵气压制下去。
流光这时也现出了本身,大步朝着游恪走来,如春风拂面般满脸笑意,恭恭敬敬地拜了个身,“游香主,程书艺在此见过。”
“果然是你。”游恪不出所料地笑道。
“来时匆忙,未曾带酒,只好借着雪水道声谢。”程书艺大袖一卷,一捧雪花握在手心,再看他手掌一抖,雪花立刻化为了积水,被他一饮而尽。
“这头白耳狌当真是帝家钦定的镇守灵兽?”
“据说原定之妖并不是它,而是碍于民间的谣言,只好将错就错,立它为镇山灵兽。方才那一卷便是帝王敕令,正式敕封它为白狌灵兽,未来百年可享香火。”
“在你之后,我还察觉到一股气息逼近,你知道那是谁?”
“貌似是三十里外的流寇寇首,好像是得罪了某位大人物,被拘禁在此尝一尝风雪,已有八个年头。”
“你认识那个寇首?”
“三十里外的流寇都是帝都的公子哥出身,因故得罪了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家中又无人肯为他们求一份香火情,这才被远远地流放到三十里外,以免被大人物惦记。”程书艺唏嘘不已,“说来也是可笑,堂堂的公子哥竟然是被家族被流放为寇,终生不得再入帝都。”
“难怪这群人怎么说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帝都官腔,原来是群有故事的可怜人。”游恪心中颇为惋惜,随口提了一声,“回到帝都,传达一下我的意思,免这三十寇无罪。”
程书艺喜出望外,“多谢香主。”
游恪见他这般开心,心生疑窦,“莫非你还跟他们中的谁有交情?”
“寇首黄镇坤是我远在道侣黄迎香的胞兄,可没少在信中提及她的长兄近况。”
“在帝都,你怎么没和我说过这茬?”
程书艺尴尬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接道,“那会见着香主,把这事给忘的一干二净。”
游恪无奈地伸手拍了他一巴掌,撕下他身上长袍的一角,大义凛然地写道,“兵家香主游恪敬上,恳请吾皇恕三十六寇之罪。”
程书艺如获重宝地收起衣角,刚好瞥见白耳狌接受完洗礼,神情肃穆地转身呵道,“传我大赢帝令,封你为南山灵兽,尊享百年香火。”
白耳狌欣然领命,抬头望向天穹之上,仍然不见那道高高在上的身影,不由得有些失落。
“好生修行,总有相见之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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