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涅重新出声念诵。
在不通龙语的人听来,她吐出了连串尖锐又嘶哑的低喝,几小节一顿,毫无规律地起伏。使用龙语的时候,迦涅的嗓音也变得冰冷粗粝,仿佛属于另一个人,甚至于说另一种生物。
一边念咒,她一边张开右手手掌,又凝聚出一柄雷霆之枪,让它悬浮身侧。
她旋即再度翻转手腕,从虚空中拽出第二柄长枪。
随即是再一次,又一次,雷霆之枪凝聚的速度一次比上一次快。
龙语咏唱停止之时,迦涅头顶上方已然悬停了整整五柄雷光闪动的长枪。
防护壁外陷入哑然的寂静。
迦涅展露的精湛技艺和庞大魔力让人说不出话来。法师与法师之间令人绝望的差距无情地甩在了众人脸上:
能用魔力凝聚出一柄这样的武器已经很了不得,可是五把?而且完全不用休息,连着幻化?
太夸张了。怪不得奥西尼家的法师曾经是大灾变时代征战的先锋,说是人形兵器也不为过。
至于能用小发明挡住这样雷霆一击的阿洛魔导师又有哪个是能小觑的?
震撼过后,观众中有人察觉到了异样,急促地交换起不安的眼神:一柄雷霆之枪的声势和压迫力就足够让空气扭曲,如果一下子飞掷五柄,阿洛真的还能用最简单的护身术防御住吗?
还有一个疑点:之前阿洛展示自己的发明成果,手段从来没激进到这个地步。今天在场的都是卫队自己人,他何必冒那么大风险,又是证明给谁看呢?
阿洛和奥西尼家的恩怨是公开的秘密,联想到这点的人不在少数,一种古怪的紧张感快速地在人群中蔓延。
迦涅和阿洛完全没注意到防护球外的氛围变化。
进入战斗状态后,迦涅的视野就变得宽阔却也狭窄:
她只看得到对手。
哪怕是肢体挪动带来最轻微的空气流动,她也能即刻察觉;而与之相反,任何无关对手的细节则从意识、从眼中彻底淡出。
其实她原本只打算凝聚三柄雷霆之枪,但都怪阿洛笑着看她吟唱施法,从松弛的站姿到闪烁的眼睛,他身上的每个细节都在鼓励她挑衅她,煽动她继续加码,明晃晃地试探她的极限。
最可恶的是,她竟然在此刻的阿洛身上找不到一丝恶意。
有的只是纯然的好奇:他是真的渴望知道她现在能做到什么地步,仿佛他只是一位她阔别多年、想了解她近况的友人。
而这‘无害’的好奇心之下是庞大的自信——他笃定她无法真正伤害他。
一刹那,迦涅心头涌上明晰的杀意。
她要让他好看,证明他是错的。她会让他惊愕让他恐惧。她想要他毁灭消失。
眼下的局面或许还有别的迂回解法,但迦涅选择硬碰硬。只有用绝对的力量碾压阿洛,她才能证明他的魔导师名头也不过如此。
于是她反手拉出第四第五柄长枪。
同时维持五柄雷霆之枪是她眼下的极限,但这已经足够将一整座哨站夷为平地。
阿洛站直了,他的表情并无太大变化,整个人身周的氛围却陡变。他察觉到她动了杀心。
迦涅见状愉快地笑起来,手臂向下猛地一挥。
利器破空嗡鸣,魔力凝结而成的长枪齐齐激射而出,从五个不同的角度朝阿洛迫近。
五柄长枪几乎同时撞上障碍物。装置激发的护身屏障与第一轮交锋时做同样反应,向内凹陷,巧妙地咬住了枪尖。
但其中一柄长枪并未就此稳住。
电光乱窜,枪身剧烈震颤,上下摇晃,挣扎着要顺着屏障内陷的势头继续前冲,眼看着要刺穿屏障,撕出一个破口。
观众中有人惊骇得站了起来,或是用手捂住下半张脸,或是干脆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迦涅向内虚握五指。
只需要她一个动作,术法结束,所有的长枪都会立刻消失。
她要在那么多双眼睛面前杀人吗?真的要在这里、要现在杀了阿洛吗?
决断的摆锤尚未落定,迦涅体内的魔力基盘仍旧在全力运作,源源不断地输出积蓄的魔力,同时从大地和空气中汲取灵性,转换为维系长枪所需的力量。
与汹涌的魔力一同流经她全身的,是陌生又熟悉、冰冷却也暴烈的毁灭冲动。
她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剧烈震颤的那柄长枪霎时爆发出炽烈的雷光,淹没了整座决斗场。
刺目的强光之中,决斗的对手在眼中也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枪尖穿透护壁时没有声音,但迦涅意识的一部分附着在雷霆之枪上,那层柔韧坚实的防御随枪尖推进撕裂开了一个口子,她感觉得到。
但是缺少标枪击中靶子的回馈实感。
防护壁阻隔的滞涩感随即猛地从侧旁撞上枪尖。
在雷火燎到阿洛的前一刻,护身的魔法屏障再生成功,迅速堵上撕裂的缺口,薄弱处向内凹陷,下部弹出,与雷霆之枪碰撞。
长枪方向顿时改变,擦过阿洛,往左后方飞去。
惊叫一瞬间如潮水涌入寂静的决斗场。
迦涅怔了怔,随即意识到屏障破了个孔——飞出去的那柄魔力长枪撕裂了半球形的防护壁。她立刻捏紧拳头,停止施术。然而飞出去的那柄长枪已然爆鸣着击中阿洛身后的塔楼。
轰!
灰色的石塔如同站得太高的多层庆祝蛋糕,一推就从中间断开,扑棱棱掉落着碎屑,边溃塌边倾覆。
只是一击,五层高的塔楼顶层直接消失。
第四层切割出歪斜的角度,建筑残骸飞出去、顺着切口滑坡。大块的飞石从天而降,眼看着就要砸到中庭边缘没来得及立刻逃开的围观者。
“吹吧,风之号角!”阿洛的声音穿透了人群的呼喝。但他的脸色发灰,念咒明显有些吃力,最后一节甚至破音。
迦涅来不及多想,高声念出相同的精灵语短句。刚念出第一音节她就面色微变,握紧了双拳,才口齿清晰地念完咒语。
来自阿洛和迦涅的两股疾风先后呼啸而出,在中庭两侧各自卷起数块大石。这些石块下落的势头暂缓,随召唤出的风在半空上上下下地翻腾旋转,好像瞬间失去重量,成了轻盈飘浮的羽毛。
卫队成员绝大多数都是法师,争取来的那么片刻时间足够他们各自想办法逃离。
隆隆——数拍之后,重物坠地的巨响此起彼伏。
迦涅呼吸急促,耳中嗡嗡响个不停。
不借助法杖之类的物品施咒相当考验法师的状态和魔力储备,而刚才那两轮共六柄雷霆之枪几乎耗尽了她的魔力,紧接着召唤疾风她已经在勉强自己。她现在需要立刻修整,恢复魔力。
她凭感觉向前迈开步子,身体摇晃。双腿僵硬,不听她使唤,仿佛不属于她。
“迦涅!!”
她有些迟滞地循声看过去,眼球却只捕捉到一抹残影。声音的主人已经到她面前,靠近的速度太快,甚至来不及看清长相。
但她还是认出来是阿洛。
海量的信息涌入脑海,瞬息仿佛变慢拉长。迦涅察觉阿洛正抬头看着她身后,表情怪异,一丝恐惧混在平静的茫然里头。她下意识跟着抬眼望去。
于是她看到塔楼大声咆哮着解体,刚才就摇摇欲坠的三四层终于无法维持平衡,一起弯腰倒塌。
像是柱子又或许是外立面部件的东西向他们迎面砸来。重物下落的阴影扩大又缩小,即将盖住他们。
只有用连续短句思考的时间。迦涅竟然十分冷静:她没有余力施法了。阿洛也没有。击碎或是托住巨石都不可能。她要死在这里了。以最离奇荒谬的方式。
她眨了眨眼,而后想到另一个问题:
所以,阿洛折返过来干什么?
来不及的得出结论了。阿洛的手臂箍住她,护着她朝地上飞扑。
后背着地的冲击震开束缚迦涅的浑噩,她一个激灵,反手顺着阿洛的手臂摸索,找到冰冷沉重的东西。是那枚手环。她不假思索注入身体里残存的所有魔力。
强光倏地爆发。迦涅下意识闭上眼睛。
地面又在震动,那震颤贴着皮肤抵达身体内部,全身的骨骼关节仿佛碰到了一起,若有似无的酸痛。她努力睁大眼睛,但目之所及只有黑暗,不知道是视觉暂时失灵,还是光线被彻底隔绝。
“阿洛?”耳朵里在尖啸,她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嗓音。
她想抬手,但她的身体似乎突然间消失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她知道自己现在正陷入恐慌,应当身体发凉,但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难道她死了?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和阿洛一起死了?!
“很遗憾,你还活得好好的,我也还没死。”熟悉的可恶嗓音很近,近到盖过了她耳中依旧吵闹的杂音。
而后迦涅的视觉恢复了,确切说,是阿洛从她身上撑起来了些微,他用身体阻挡住的光线终于抵达她的双眼。
因为重压暂时麻痹失去知觉的身体也缓慢地透过气来,中庭地面又冷又硬,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碎石尘埃,吸进去她就开始咳嗽。
刚才她可能把想法直接说出口了,不然阿洛没理由那么和她说话。
但无所谓,头好疼,她没法思考了,想法乱七八糟。魔力透支的症状。
迦涅晕乎乎地侧头,看到了碎裂的石块,比刚才更多也更细碎,大石头像被人用蛮力再碾了一遍。只看这地面,卫队据点仿佛陡然增添了片石滩,就差海浪和潮汐了。
她也确实感觉到有湿润的东西滴落在她的脸上,而后顺着脖子滑进衣领里——黏腻的、温热的液体。
迦涅麻木地转动脖子,重新看向正上方,这滴滴答答液体的来源。
阿洛的脸,她机械地辨认出来,是和平时有明显不同的、阿洛的脸。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眼前几度发黑模糊。几乎要被疲惫压垮的头脑强撑着,她大口呼吸,勉强找到了不寻常的地方:
他的额角有大片暗色,正顺着太阳穴往下流淌。
是血,阿洛在流血。
“你要死了吗?”她想到什么就问了出来。
阿洛沉默半拍才回答:“大概死不了多亏你激发了手环。”
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和声调古怪到极点。可她累得快昏过去了,太阳穴之间像是随时要炸开,她实在没心思仔细辨析这家伙的反应。
“所以决斗算我赢了吗?”她又问。
阿洛再一次神色奇异地沉默了,好像彻底对她无言以对。
迦涅模模糊糊想到,自己好像还有别的重要的问题没问他。可是头太痛了,想不起来。总而言之,无论如何,会变成这样肯定是阿洛这家伙的错。
“混蛋。”她哑声咒骂,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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