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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蒙初辟原无性,打破顽冥须悟空。”
五百年的岁月倘若赐予凡人,定然漫长得不敢想象;但若放诸修道者的生涯,不过是举手投足间那一瞬。
沧海桑田,茫茫世事如梭如织,那些经历的与未经历的,有些不愿提及却终究不能释怀,有些绞尽脑汁去回忆却终究如同过眼云烟,挥之即散。
但是作为一个祖师级的修行者,释怀也好,介意也罢,恐怕已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在他的心底掀起什么大的波澜。——除了那一次天劫,那一个星仙狐,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至今想起仍旧让人动容。——尽管那一切或许早在他的掌握当中。
他依稀记得当年,正是因为她那祈求渴望的眼神叫他于心不忍,这才终于破了例。而他透露的那两句话,又成了机灵的星仙狐取给灵石猴的“悟空”这个名字。
“天道循环,造化往复,生生不息,毫厘不爽!……”菩提祖师望着天外的虚空,长叹一息。须臾,尽数收回神思,与悟空道:“看你似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从身上取个姓氏,‘狲’字去掉兽旁,就教你姓‘孙’罢。”
“孙……悟空?”石猴沉吟起来。
仙童赶紧冲着悟空使个眼色,低声道:“祖师这是收下你了,还不拜见师父?”
悟空恍然醒悟,赶紧作礼启谢,俯身叩头道:“师父既收了我,恳请师父授我纵横之法,大恩大德必定永世不忘!”
“刚入山门,就想立地成佛?”菩提祖师不悦道,“急于求成只会拔苗助长,欲速则不达!……‘猪刚鬣’,你先与他讲讲我们灵台方寸山的文化传统,给他普及一下修行求道者的规章和纪律,而后带他至‘道藏阁’洒扫庭除、整理道籍,务必做到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那唤作“猪刚鬣”的水桶道士眉开眼笑,一面高声领命,一面就在心里得意洋洋地笑开了花:本大爷专注拔刺三十年,落在我手里,包你有吃不完的苦头!……
整个瑶台的小仙都已会心一笑,只有那祖师座下的仙童面具忧色。悟空看到水桶道士的奸笑,已经料到前途未卜,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哪怕前方就是刀山火海,他也得走上一遭,炼上一炼。
那道藏阁坐落在瑶台之上一座耸入云端的山峰上,云雾缭绕之中,仿佛那山峰竟自孤鹜地漂浮在天地之间,平地起山巅,绝世而独立。
云端之上,金光闪闪的阁楼干云蔽日、可比天高;云端之下,一层层的页岩石层层叠叠、堆积成山,如同一部惊世骇俗的皇皇巨著。
悟空发现,若想去往道藏阁,必要徒步登上这座陡峭至极的山峰,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猪刚鬣阴笑着使了个眼色,悟空正在考虑如何着手,谁知背后生风,脊背顿时火辣辣的一疼。
悟空怒目而视。猪刚鬣扬起手中的骨鞭,神气十足地叱道:“瞪什么瞪!不想跟着祖师修道了?还不快爬你的修仙路!”
悟空忍辱含羞,紧攥的双拳终于慢慢舒展,而后就手脚并用地开始了攀岩。谁知更加狠辣的鞭笞再次降临,猪刚鬣奸恶刻薄地叫道:“快点!就你这样拙劣的物种,还想修道,还想成仙?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的梦多了就以为成真了?……”
险峻而陡峭的山崖、残暴而毒辣的鞭打与那些尖酸而刻薄的嘲讽,时刻伴随着悟空的每一步,如同恶鬼缠身。
指甲磨光,脚掌绷裂,脊背也早已开了花,悟空用尽全力将那不争气的泪珠咽回眼眶,直勾勾看着山顶那熠熠生辉的金光,又似乎看到玲珑那风华绝代的笑容,眼前一切的艰辛立刻变得那么不值一提。
猪刚鬣耀武扬威地一刻不停手里的骨鞭,鞭长莫及之时就驾了云,飘在石猴身侧。陆续将那云头升了几次,石猴漠然无感的反应着实让他生了气,鞭打更加变本加厉。谁知已经累得自己气喘吁吁,那鞭子还是打在死人身上一般:真扫兴!……
攀到崖壁的尽头,如同登到巍峨的天边。日月并出,星河灿烂,色彩在此处诞生,云霞从这里起源。
一座金碧辉煌的九重楼阁顶天立地,一派雄浑遒劲的“道”字洒出万仞金光,普照整个琉璃多彩的大千世界。
悟空还未来得及喘息片刻,眼前的绝世风光尚未映入眼帘,那骨鞭已然再次在背上猛然炸裂。
猪刚鬣飞起一脚,将悟空踹到道藏阁的院门之下。鎏金门环上的金狮鼻头一动,整个院门轰然洞开。
院中那些做家政保洁的兔精、鹿精、山羊精都是目中一呆,随即猛醒,屁颠颠涌上前来,众星捧月般将猪刚鬣大人包围起来,捏肩的捏肩,敲背的敲背,揉腿的揉腿,一脸又一脸的奴颜婢膝与阿谀奉承。
猪刚鬣春风得意地瞥一眼悟空,装腔作势道:“这猴头是今日新来的白丁,身无长物,奉祖师之命负责道藏阁的洒扫庭除。自现在起,你们都把手里的活儿交给他,严加督促、勤加教导,任他历练!若是全阁上下,仍有半丝尘埃,唯你们是问!”
那些小妖精们面面相觑,随即将悟空团团围住,看准了猪刚鬣大人的脸色,终于一股脑儿地将自己负责的扫把、抹布等神器统统丟到悟空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猪刚鬣撇嘴一笑,骨鞭在空中一扬,小妖精们立刻飞到悟空身上:一头鹿精伏到背上,两只羊精挂到颈下,三个猫精霸占头顶,四只兔精抱住大腿不放。小妖精们咬牙切齿、手脚并用、七嘴八舌地要求悟空去清扫自己的保洁区域,如同缠在身上的一群大跳蚤,甩都甩不掉。猪刚鬣的骨鞭一响,小妖精们就拳打脚踢,甚而是咬上几口才肯罢休,惹得悟空只有心烦意乱、心力交瘁。
直至夜深人静,猪刚鬣大人四仰八叉地沉入梦乡,呼噜打得震天动地,小妖精们也已经睡眼朦胧,却仍旧摇摇欲坠地沾在悟空身上,悟空恰似一个家当挂满全身的流浪汉。
道藏阁里累积如山的各色典籍本来静静地安睡,整座阁楼穹顶上面那银光闪闪的“无极”两个大字却发出烛光似的一道细微的光芒。
悟空仿佛听到不远处的书架之下发出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借着那光芒观察一番,竟看到书架上,那典籍下面,藏着一只硕大的仓鼠。
虽然累赘挂满全身,悟空仍旧身形灵敏,当下将那仓鼠捉在了手中。巨鼠大如猫,慌张地转着小眼珠看看悟空,目光如豆中竟有几分灵气;呲着两颗大门牙,尴尬地笑起来:“不好意思啊,吵醒你睡觉了,下次我一定小心!”
“硕鼠硕鼠,勿食我黍!在这道法灵通之地,竟也有你这社鼠蟊贼,做这鼠啮蠹蚀之事?”
“啊呀!你这猴头!哪只眼睛见到我在这里鼠啮蠹蚀了?本鼠既在此处,当然与那些卑贱低劣的鼠类有着天壤之别。若你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胡乱讲话,妄言污蔑,我可要到祖师那里告你诽谤!”
悟空哭笑不得:“听你这口气,可与菩提祖师相熟?”
“那是自然!否则,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到这里偷师道籍不是?”
“那么猪刚鬣大人也一定不在话下吧?我们去请他指教指教?”
“不要!不要!……”社鼠仓惶大叫。“他的盛情不是我能领略的了!……”忽而看到悟空身上那些熟睡的小妖精们,眼珠一转,道:“看你面生,该是新来的。大家这么热情,想必也是经过猪刚鬣大人钦点的吧?哈哈,既然如此,我们可是同道中人!夜深人静,我们何必浪费时光,在此自相残杀?吵醒了哪一位,都不是那么好招待的!”
话音未落,已往悟空身上轻轻一吹。那些小妖精们立时更加困倦,不由自主地都从悟空身上溜下来,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悟空很是惊奇,浑身一轻之时,手臂也是不由得一松。社鼠当即趁机逃出他的手掌心,跳到远处的书架上;本要溜之大吉,忽而顿了一顿,叹一口气,又返身看看悟空,意味深长地道:“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我们同为求道者,又如此有缘,你还把我握到手心里,说不定你在前世里,都看我看得一双眼睛生了痔疮呢!”
悟空真是啼笑皆非:“大哥!说话前能不能照照镜子先!要说我的前世倘是块石头,又如何盯着你看?风大,小心闪了舌头!”
“石头?难道你是石猴不成?”
悟空不置可否,转身走开,移步到远处的书架旁,信手拈来一套丛书,翻看起来。
社鼠却穷追不舍,气喘吁吁地一路跑来,跃到悟空眼前的书册上,指指点点道:“既然我们有缘,看你这样没头没脑,本鼠实在过意不去。我且告诉你,这些长篇累牍的鸿篇巨制都是猪刚鬣搜集的流行小说,像你这样看,一万年都与道无缘!……道藏阁真正的收藏其实是在那‘无极’的机关之下,而且我告诉你,那些真正的道典法籍都会闪闪发光!”
悟空料他信口开河,百无聊赖间抬头看时,却见穹顶上金光闪耀的“无极”二字忽然变得赤红,如同炭烤一般。
那社鼠立刻跳到窗台上,看了看窗外,急迫道:“斜月三星即将成形,很快变成一个‘心’字!快点行动,趁现在!……”
悟空料他故弄玄虚,并没有动。那社鼠却是心急如焚,扯着嗓子大叫着:“不想修道了么?机会就在眼前!错过了就又耽误一年!快去把那书架推开!”
悟空恍然从他那急切的眼神中间,发现一丝与祖师座下的仙童约略神似的光彩,心神不禁一动。好吧!……权且依你,倒要看看这小蟊贼,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悟空懒洋洋地动动身,不紧不慢地将社鼠耿耿于怀的那座书架推开两步去,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
那社鼠早已踏在窗台上,手中举着一块与自己身形一般大小的石晶,迅速调整好角度将它倾斜放在窗棂上。窗外的天空中,星斗运行正好呈现一个‘心’字形的斜月三星,瞬间就有一道白色的光芒从那遥远的天际飞来,直撞到石晶的表面形成反射,立时就往道藏阁中的既定路线飞去。
一切都是严丝合缝,白光擦过悟空刚刚挪开的书架,最终直射到穹顶之上的“无极”两个猩红大字。两个红字仿佛镀了金,立刻变得光芒万丈,辉映一堂。
光线不再刺眼之时,整座道藏阁还浸在一片白茫茫的仙气当中,如梦如幻,仿佛置身太虚之内。
层层叠叠、分门别类的书架橱柜忽然金光闪闪,卷帙浩繁、博大精深的道法经典兀自熠熠生辉。
好似清风自来,那些典籍竟然真的飞了起来,并且自行翻开,仿佛被这仙气感染,又仿佛是它们本就蕴藏的生机与灵动。那一页页、一串串的金字飘到空中,起初整齐排列,继而随意组合,章句文采幻化成象,如同徇烂璀璨的星云,天地内外无尽的奥秘就在那星云之上无穷生发、巧妙演化……
那包罗万象的道法奇观归于寂灭,金豆子一样的金字还在空中漫天飞舞。忽而如被磁石吸住,四面八方地往远处的垓心里飞去,最后终于湮灭到虚空之中。
而就在那虚空之眼,一幅奇妙的先天太极图悄然生成。一黑一白两条阴阳鱼兀自旋转不停,光芒四射,耀眼夺目。
那光芒震撼灵魂,那光芒直击心灵。悟空立在原地,却感觉自己无处不在;悟空闭着眼睛,却感觉看到了一切。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自成天地源,可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衣养四海而不居其功,天下归焉而不为其主。……”
悟空什么都没有说,却又仿佛说破了一切。
待到他那通灵般的双目霍然洞开,他已身在太极图中,站在阴鱼的阳眼上。而在对面那颗阳鱼的阴眼上,站着一个与他极为相像的猴子。他的体型、动作甚至神情,都与自己如出一辙,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他的颜色忽而变得幽暗而深邃,而自己却已是煞白如雪;他的身上凝结着无边寒气,而自己的骨子里却已是白炽得行将沸腾。
一黑一白、一寒一热两只镜像一般的猴子,将旋转着的太极图推动到极致。
天地万物皆因这种极致而生,天地万物又都死于这种极致之下。而就在极致之外,在那永无边际无尽的虚空里,一个由点滴星尘与金光银线组成的仙风道骨的光辉形象,愈加清晰而伟岸地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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