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方行舟梦到了一件久到已经无法记起的事。
大概四岁,他跟随父母去新开发的某个海岛度假,在海边发现了一只被困在浅水坑的、美丽到让人心生恐惧的半透明生物。它拥有长满吸盘的淡蓝色荧光触手、透明到能看到脑子的柔软头部、幽深神秘的暗红色眼睛诡异,高贵,优雅,在水中缓缓飘动,似乎想朝他靠近。
方行舟被深深蛊惑了。
他脑中装着那道轻盈身影,整夜没法入睡,第二天天不亮便偷跑出酒店,用大玻璃罐盛起“水母”,藏进行李箱里,一路顺利到奇怪地通过安检,成功把它带回家,骗父母说那是用零花钱买的玩具。
两年时间,他把它养在床头,精心照料,在别的小朋友外出玩闹的时候宅在卧室,抱着他的“宠物”,痴痴和它说话,给它讲故事,为它唱歌。
它长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美,而方行舟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最开始,只是常做噩梦,梦到一双猩红的眼睛在梦里盯着他。
渐渐的,他再也无法入睡,手腕处总是出现莫名的伤痕(第二天又悄然消失),像是被什么东西割开了动脉,同时产生贫血之症,身体变得消瘦虚弱,时常生病,精神也越发不稳定。
父母带他看了许多名医,症状却始终没有改善,甚至越发严重。直到六岁那年,他连起身都变得困难,整日虚弱地躺在床上,用暗淡的眼睛注视着床头美丽无比的水母,小声安抚着它的情绪。它似乎也为此心焦,将透明的大脑贴在玻璃上,触手一下下拍打玻璃壁,深红色的眼球里慢慢流出了绿色的“眼泪”。
方行舟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隔着玻璃与它的触手相握,闭上眼睛又一次陷入昏迷。等他再醒来的时候,罐子里空了,只留下注氧管咕噜咕噜吹出来的小气泡。
“水母”如梦般进入他的世界,又如梦般消失不见,好像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他无法接受这个结局,抱着罐子大哭,可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唯有记忆力消退得厉害。
哪怕他想尽一切办法记住,关于水母的记忆依然缓慢地被抽离。
不到半年时间,他只隐隐记得自己曾经丢了一件极为喜欢的玩具。
再后来,他回归日常生活,像正常人一样顺利长大,十八岁时,在新生活动上看到了美得不似人类的陆见川。
目光落在他白得宛若半透明的皮肤上时,被尘封了十几年的记忆如海啸般冲击而来,方行舟瞬间想起了他的水母,看着陆见川头冒冷汗、心跳如雷,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悸动,即使深知对方是一个男人。
睡醒之际,那股澎湃的爱意仍然残留在心间,让他盯着天花板发了许久的呆。
一个极为离谱的念头悄然爬入脑中:
联姻也没什么,他们没有感情基础,陆见川或许仍然会留在他身边。
这个念头一产生,方行舟便对自己感到厌弃。
他面无表情地坐起身,随后发现睡裤里面前后都一塌糊涂,惨烈得好像昨晚和谁鏖战了三百回合。
“”
他咬了一下牙,厌弃感更深,冷着脸去洗了澡,连早饭也懒得吃,闷声把收拾家里属于陆见川的东西全部打包收好,预约快递员上门取件。
快递员来得很快,十分钟后就按响了他的门铃。
方行舟拉开家门。
门外,没有快递小哥,只有一张俊美的脸朝他露出讨好笑容,笑容弧度和昨晚太平间里的尸体异曲同工。
“老婆,你醒啦!”
陆见川举起手中的纸袋,像一条等待主人表扬的大狗:“我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买了你最爱吃的萝卜糕。”
方行舟无比痛恨自己对陆见川做出的生理反应,光是看到这张脸,他的心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软。
“你来了正好,”他没有接萝卜糕,靠在门框上,挪开视线,“东西我收拾好了,直接带走吧。”
“什么东西?”陆见川装听不懂。
方行舟:“搬家的东西。”
陆见川:“这里是我们一起装修的房子,才住半年就要搬家吗?舟舟想搬到哪里去?我跟你一起。”
方行舟不愿在内心最脆弱的时候和他纠缠,几乎是迫不及待把箱子搬到门外,接着用力将门合上。
“砰”。
只剩下冬日冷风从门前刮过。
陆见川漆黑柔软的头发被吹起,他呆呆地站在闭合的门口,盯着门上的猫眼,慢慢收起笑容,然后坐在方行舟亲自打包的箱子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低声自言自语起来。
“为什么”他喃喃,似乎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难题,怎么也想不明白。
接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逐渐脱离语言的范围,变得模糊又诡异,以人耳的能力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两个音节。
“生气”“丢了”“为什么”“不要”“找回来”“孩子”“爱”
“爱”“喜欢”“爱”“生命”“老婆”“爱”“喜欢”“爱”“吞掉”“孵”“爱”
浅棕色瞳孔慢慢扩散,侵占了眼白,隐藏在刘海遮下来的阴影里。
远远的,一位遛狗的邻居漫步经过这里,看到陆见川后热情地和他打招呼:“陆先生早呀!这几天都没看到你买菜,出差去了吗?”
等一走近,这位倒霉邻居才发现坐在纸箱上的俊美男人正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脸部有种不似活人的僵硬感。
他感到没由来的恐惧,下意识放轻了声音:“陆先生?你不舒服吗?”
陆见川抬起头来,只一刹那间,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亲和模样,朝邻居露出一个苦笑,拍拍纸箱,道:“见笑,惹老婆生气,被赶出来了”
这么看起来,好像一切如常。
但邻居隐隐有种不妙的直觉,草草安慰两句,牵着狗大步离开他家门口。
狗子莫名失了禁,淅淅沥沥流了一路的尿水,四腿站战,紧紧贴着主人,似乎闻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味道。
邻居走后,四周又只剩下陆见川一人。
他收起伪装的笑意,孤零零地从白天坐到日落,用耳朵捕捉爱人在家里的每一分动静。
他听到家里缓慢到显得疲惫的脚步、微波炉完成任务后清脆的提示音、没滋没味地咀嚼声、浴缸里哗哗的水流声、然后是隐藏在水流下面粗鲁到近乎自虐的喘息。
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他闭上眼,甚至能听见手指指腹与粘液摩擦发出的窸窣。焦急感和醋意涌上心头,他从箱子上站起身,手握在门把上,手心探出细如绳的触手,探进锁孔里。
门锁咔嚓一声轻响,开了。他准备推开门,又忽然捕捉到一句极为复杂地低吟,带着达到顶端的颤意:“陆见川”
陆见川一顿。
这句低喃,让他属于人类构造的心脏里涌出许多未知的情绪,蕴含着无法理解的力量,将他牢牢束缚在门口,一步都迈不动了。
许久,方行舟擦干身体,走进卧室,独自躺在了床上。
陆见川又把门重新合上,耷拉着脑袋,抱起那个纸箱,像是被赶出门的家养宠物,迷茫地徘徊在楼下。
好在,他向来都是老天特别眷顾的造物。
才过了半个多小时,楼上的人终于忍不住,光脚悄悄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极小的缝。
熟悉的目光从楼上传来,陆见川等候已久,几乎是同时抬起头,远远地朝楼上之人露出灿烂的笑容。
方行舟:“”
他把窗帘拉上,又一次熄灯上床。
陆见川却得到了极大的鼓励,精力充沛,极有毅力地守在家门口,一副不等到老婆发话就不离开的架势。
他能听出来,方行舟在失眠。
失眠到半夜,方行舟睁开发肿的眼睛看向床头的夜光钟表,上面显示已经是凌晨一点。心起伏不定,他遵循本能,第二次起身,走到窗边。
窗帘挑起,他微微低头,看到男人依然抱着箱子在楼下彳亍,不知疲倦,像被拴在这里的游魂,被路灯拖出长长的黑色影子。
眉心用力蹙起。
看了几分钟,陆见川停下脚步,把箱子放在地上,似乎终于感到累了,一屁股坐在路边。
他没有抬头看,生怕再次惹到生气中的恋人,只是悄悄勾起嘴角,神色被阴影藏住,食指在地上慢吞吞地重复书写。
一遍又一遍,直到让方行舟认出他在写的是什么:
——我爱你
哗啦一声轻响,窗帘被用力拉起。
老婆认出来了。
陆见川脸上的笑容扩大,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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